三少爷的剑
喻余青当时问他:你这样不敬祖宗,不怕祖宗的鬼魂来罚你么?
王樵歪着身子抄经,头枕在他腿上,左手拿笔,写得也似模似样——反正这经是拿来供着的,又不用除了家里祖宗的鬼魂以外的第二个人来看。他左右手轮换着开工,力气就省下很多。听那时候小阿青这样问 ,反而笑了:祖宗为什么要来吓我?你当他们不想看画书,只想成天看经么?
他说得很有道理,阿青也无言以对。王樵便说:待我百年以后,阿青可千万不要给我供着经,那怕闷也闷死我了。
喻余青笑他:你那时死都死了,还能再闷死一次?
王樵正经道:我一觉着无聊,便想睡觉。死了以后又更加无事可做,成日里躺着,成日里的无聊,再让我看经,我便一直睡觉了,那不也和又死了差不多吗?
喻余青想了想,照你这么说,鬼魂还是经常出来遛弯的好。
是呀,王樵说,人家晚上出来活动腿脚,想和人逗逗乐,唠个嗑,很不容易,我们怕什么呢?还是自家的祖宗,难道还会害了我们不成。
喻余青被他说笑了,觉得那些墓碑一般密密麻麻的牌位,都透出一股暖洋洋的柔和出来。他问,那大家为什么总是怕鬼呢?
大约是晓得自己做了错事吧。王樵淡淡地说,他微微一笑,若我变了鬼,来寻阿青,你会怕么?
粉雕玉琢的娃娃使劲摇头,脑门后一束小辫儿来回摇摆。不怕。少爷有什么好怕?
对呀,那就好啦。若是阿青变了鬼,也要记得来寻我。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块儿,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说时容易,可真到死时,万千苦楚,烈火焚身,可身上那沉重玄铁却又令人如坠冰窟;喉管里头似也烧起来,叫也出不得声音,肺腔里都是火气。再到后来,只觉得仿佛里外都换了个个儿,就像把五脏六腑都拿在外面,反而把皮囊收在里头一样,只恨不能快死,一刹那仿佛一昼夜。再过了许久许久,仿佛已经碧落黄泉走了一个来回那么久,他终于感觉干涩的嘴唇尝到了一点区别于焦糊和灰烬的滋味——
水,身上捆得死紧的铁索似乎也有些松动,还有忽远忽近的说话声……
但他睁不开眼,感觉自己更像三哥说的鬼魂,只是变得无限小,蜷缩在身体的角落中央,不知道该如何令已经脱离自我的身躯重新活动起来。朦胧中似有人唤他,又喂了水,似乎还混有些药物的粉末;再不多时,又觉得自己仿佛变得无限大,仿佛已经飞到这座楼顶上,往下俯瞰这山谷。他能看见烧熄了的白地,原本俊秀的风景此时变得灰败不堪;没有烧完和没有带走的尸体还留在底下。他见那些死人突然一凛,有一种急切的恐惧,让他想要确认那里面没有那个人。但他看不清楚,呼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穿过烧朽木头后的风声。又有水滴进嘴里。
“青哥儿。醒醒啦。青哥儿……”
“你别那么急唤他,他福大命大,定能够没事的……哎,玉儿,帮我拉那一头……”
似乎是铁链琅琅地响动。
女孩儿轻轻唱起了田歌:“月亮落下日头起,打落鸣鸡着锦衣。你辈见侬底欢喜?乜般滋味难将息。夜里相思种白发,醒时相会忘归期。好在鸳鸯衾被上,愁在我侬心子里!”
“你哪儿学的呀,玉儿……这可不是好词,嘻嘻,你懂唱的什么?”
“不懂哎,……但是好听得很!哎,‘好在鸳鸯衾被上——’”
“哎呀,就是这句,你还没大呢,这句不能唱……”
“为啥?”
“没得为啥,就别在外人前唱……哎,说了你也不懂,我去捕点野味,你呆在这儿,”
“那我继续唱给青哥儿听,青哥儿不是外人,”
女孩儿声音顿了顿,拖长了调儿,江南的腔调糯软如棉,字音便似甜脆的莲子一掰就落出来,“愁在我侬心子里……”
那歌声就仿佛一道活水,一点烛光,引着面前朦胧地亮起来:一个如玉点漆的女孩儿和一个泥里滚打的男孩儿的身影,在一片焦黑的视野中显得尤为扎眼。玉儿抬起头看过来,她头上的黑发散落如瀑,遮掩了大半姣好面容,却也不费力扎起,只是在鬓边别了小小一颗青玉珠子,便似画龙点睛,猛地将这混沌的景象中所有乱糟糟的一切都归束起来了。喻余青突然感觉像被从云端掼回这具躯壳之内,一瞬间所有的疼痛前呼后拥,排山倒海地向他压来。
玉儿叫道:“你醒了!”奔到他腿边;不久那石猴儿也扑地奔来,他手里还提着一串山鸡,笑道:“可算醒了!玉儿,手脚快些,再取些水来……”又举了举手中的猎物,“今日的饭有啦,我去做来!”这孩子当真机伶如猴儿,一霎眼不见了,再来时端着一盆山果,泉水下洗的清凌凌的。远处石坳子里烤着鸡,有点烟火的炙味传来,喻余青便猛地咳嗽起来。
从肺腔里撕扯着全身经脉,嘴里吐出真实的还活着的气息。“我……在哪儿?”但他接着便看见身旁的铁链,那四处焦朽断瓦残垣,他们居然还身在楼中!
那火早已熄了,但偌大的高楼,原本极尽富丽堂皇, 气势澎湃,以显得他十二家的武学渊薮,如今便烧成这样,居然也剩下嶙峋框架,看上去便如朽木盘根,死而不僵。玉儿手里拖着一根小臂般粗的铁索,显得她身形分外娇小,道:“再一会儿就好了。你渴不渴?”说话间闪转腾挪,轻易便抽动铁索,仿佛拆线团一般,绕上绞盘。喻余青陡然坐起,发现身上还绕着两三道铁链,但已拆得差不多松爽,衣服边缘烧得破烂,但被铁索遮掩的部分却是完好的;双手因为裸露在外,皮肤已然变得焦黑,他看着自己几乎不似人形的指节,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突然叫道:“玉儿……我渴,”说罢便扶住喉咙,那里头出来的声音沙哑得不似人声。脸颊两侧垂下来的发尾焦黄,仿佛枯藤盘结。
玉儿没有机心,只道是他当真渴了,放下铁链,去捧一碗水过来送到嘴边。“你等一晌我便能全拆完了,”她声音像唱歌一般快活,就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烦心事发生,这好端端一座楼烧了,于她来说也许比没烧前还更好看些。喻余青却没有喝,只眼睁睁瞧着水里的倒影,大叫一声,突然猛一挣动,打翻水碗,落下泪来。
玉儿惊了一跳,问他:“你怎么啦?”全然不能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难。
喻余青对自己容颜自负,甚至更甚于武功;可如今那水中倒影出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自己也不忍多看一眼,哪还有半分平日里倜傥风流的模样?这一双手,却也变成了这副形状,还不知以后能持剑不能,一时间只觉得万念俱灰,心想:“我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不让我去死?这火烧楼阁,神仙也插翅难逃,为什么我却不死?!这般模样,在世上活着,还有什么兴味?”他这样想着,捡起地上摔碎的碗片,往自己脖颈插去。
玉儿眼明手快,立即将他手腕一板,点他腕内曲泽穴。他重伤之下,手腕乏力,这一下手指拿捏不住,那碎片掉在地上。玉儿没料到一下得手,她记得喻余青原先和她拆招时的本领,于是点完穴道后没待他反应便猱身窜上,绊住他双臂。喻余青失了劲力,暗道自己现在连个小孩子也打不过,还有什么用途?但玉儿的身子紧贴在他手臂上,心跳脉搏一并勃勃传来,裹着一股鲜活的劲力,却又让人不由得眷念起‘活’的意味来,那股求死的蛮劲一下子便懈了。只听玉儿道:“你又哭啦。你为什么哭?”伸出羊脂玉般的小手,在他脸上擦拭。
喻余青低声道:“玉儿,你让我死了吧。”
女娃娃歪了半边脑袋,奇道:“我怎么会让你死?火烧了好久啊,那么大。我和哥哥好容易将你救下来。这些铁链拆得手都酸了,你是不是肚饿?”
喻余青这才想到关键:“是你们救了我?火势如荼,你们怎么上来?”
“我们从山顶绕下来的。”女孩说,这时候石猴儿也进来了,他端着烤来喷香的山鸡肉,凑到跟前,烟炙火味勾引馋虫,身体里的本能便叫嚣着要活下去。他故意将烤山鸡放在离喻余青极近的地方,然后动手和玉儿一起盘拆那剩下几根铁链。只见他们仿佛拼拆某种机关一般,横竖长短,又似六爻卜卦,但看那纵跳声音,却更像是儿童嬉戏,拼搭筹子。石猴儿道:“青哥儿,你甫才刚醒转,荤腥还要少。你先尝些水果润润喉唇再吃肉。这些山果可好了,挤出汁水来,在嘴上抿一会儿,回甘生津。”说话间,又扯开他腰间一道铁索,笑道:“就快了!”
喻余青肚里有无数个问题轮转,最想问他们如何能从这张脸上,认出自己?可话出口时,却终不敢问,转而道:“你们会拆这铁链!”眼睛瞧着石猴儿,要听他怎么答话。
石猴儿道:“喻大哥,我们先前的确瞒着你,可那有苦衷。这铁链我们横竖拆惯了的,这楼也是我们上惯了的;但我们是从这楼里逃出去的,所以说不了实话,怕人把我们再抓回来。”
喻余青奇道:“……那……你们知道这楼里有个使铁索的老人?”
石猴儿道:“是。我和玉儿就是奉命不得不伺候那老不死的,隔一段时间,便要上来给他带食带水,端屎端尿。不然他在这住着,如何生活?不是早叫人发现了?他一人力薄,也无法将如此之多的铁索归位,所以我和玉儿便背熟了这铁索的阵法。”他眼珠溜溜地看着喻余青,讨好笑道:“你歇歇吧。我慢慢来说。能活下来是您命大,却也是因祸得福:这铁索据说是玄铁所做,寻常凡火是不侵的。”他们将铁索全部除下了,喻余青几乎脱力,只得慢慢倚靠墙壁,缓缓坐下。
那石猴小子道:“我们原本奉了师父的令,要看管这千面叟,不能让他死了。我们平日里从后山鸟道绕上,再走登云梯上道顶层,神不知鬼不觉……”喻余青啊了一声,问:“那山壁上的石头脚蹬?”石猴儿点点头,道:“我平日里和玉儿上下时都用泥塞住,旁人看不出来。这次见到有脚印,便猜想有人上去了。”喻余青道:“你们轻身功夫这样好!倒是没看出来。”石猴儿摇头道:“我那能凭轻身功夫上去?每每那老头垂下一根铁索来,我们才能借力攀上。今次铁索总也不下来,玉儿便要试试攀援,她也是真的厉害,居然攀上去了;再放绳子下来接我。我们到了顶上,里面那么多号人打来打去,我们也不敢进去。只好伏在山顶的草丛里,朝底下查看动静。后来楼烧起来,我们也没有办法,好在山顶四面透风,顶上的塔尖又倒下去,烧不着我们。但四下火起,我们也哪里去不成,只好等火势小了,再下来看有没有人,就见到了你!”他说完,问玉儿道:“是不是?”玉儿点点头,边将浆果榨了汁,用手帕沾了,替喻余青润了嘴唇。那浆果的确罕见,想是这山中的特产,一入口中,唇舌生津,清凉宜人,只觉得灵台一清,肺腑里的火气都除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