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他沿着外院的山墙缓缓走出,看四周的奇景绝色,耀得人满眼生花。枝头有鸟儿喳喳叫唤,王樵看去时,也不怕人,只躲在绿叶后头,从缝隙间探出圆溜溜的脑袋。他看着喜欢,便伸手去够,那鸟儿扑地飞起来,便只碰着叶子,一触之下,指尖温凉,那叶子居然也不是真的;鸟儿在头顶盘旋了一圈,轻轻落在姽儿的肩膀上。
王樵一怔,回头见那鸟儿亲昵地依偎在姽儿肩头,道:“这可奇了。”走近几步,细瞧那鸟;鸟儿站定,也歪着脑袋,一双玛瑙珠般的圆眼睛细来瞧他。王樵心知这其中定有古怪,斟酌开口道:“姽儿,你来这儿多久了?有没有四处走动过?”
那姑娘缓缓抬眼,望着王樵,许久才道:“相公叫姽儿,是叫我么?”嫣然一笑,睫毛轻颤,恍如金羽。“老爷没有给我名字,既然相公给了,从今以后,我便叫姽儿了。”说罢盈盈万福下去。
王樵瞠目看她,心道难道我认错了人么?还是都喝过了孟婆汤,所以尽皆记不得了?但要说喝汤,那自己也该有份,可自己却记得清清楚楚,连对阿青那般腌臜心思也没少了半分。他缓缓环视四周,往房里及院里到处张望,所见之处,连莳花弄草的篱笆围栏也是珊瑚做的,屋里的柜子桌子之流更不必提。姽儿问道:“相公,你要寻什么,交付我去办便是。”王樵微微一笑,道:“我在找一碗汤啊,那可要紧得很。”姽儿道:“什么汤?老爷那儿有很多汤,你要什么?我去要来。”
王樵第二次听她说到“老爷”,便问:“老爷是谁?”
身后传来一声笑,抬头看时,走进来一个矮个儿的鬈毛小子。他身后跟着两行侍女,架势排场倒是大得很,一下便将这小院占得满当当的,朝王樵笑道:“老爷便是我了。”待走到跟前,比王樵还矮了大半个头,哪里像是老爷,只像是谁家没长成的少爷。王樵瞧着好笑,问道:“你是谁?”那少年昂头瞧他,一双眼生得大而灵动,更显得面相幼小了几分,却开口说道:“我是阎王老爷,给你送你正找的那碗汤来了。”说罢嘻嘻一笑,变戏法般从袖底托出一盅汤来,往王樵面上一举。“怎么样,敢不敢喝?”
王樵也笑道:“死也死了,有什么不敢的?”拿过那汤碗,眉头不皱便一饮而尽。
第四十六章 脂赝肉痕真
那“阎王老爷”自然是贝衍舟了,他见王樵一气未停一口灌下,虽说喝得不是酒,倒也豪爽坦荡,不由得一笑道:“好,喝这忘川水孟婆汤这么爽快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前世到底是有什么冤孽情愁,这么迫不及待要甩脱干系?”
王樵皱眉道:“这孟婆汤可苦得紧啊。”
贝衍舟哼笑道:“前尘旧事,凡世俗缘,一碗就能割舍下去,还能不苦吗?”
王樵放下茶盅,一拱手正色道,“还不知阁下是哪位高人,居然能把我这条鬼门关里的命也给救回来。”
贝衍舟一愣,眉梢挑起,道:“这么快便被识破了?我这阎罗王哪里装得不像吗?”
王樵笑道:“您是圣手观音,就别装地藏阎罗了吧。”他说着指了指那碗,“这可是药啊,我还能尝不出药味来么?”
贝衍舟道:“也不见得有人给你药,就是为了治病救人。说不定要取人性命,也说不定是另有所图。”
王樵道:“你造的假人看起来比真人还真,何必要费力救活一个死人来‘另有所图’,这般麻烦?”
贝衍舟愣住了,他微微眯细眼睛,仔细打量王樵 ,又招招手,姽儿便缓缓步至他身侧。少年拉住她手,一面笑道:“这可奇了,你怎么知道我会造假人?”
王樵道摊开手,那片翡翠做的叶子便在手心里:“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树是假的,叶是假的,花也是假的。我猜你要做假人,谅也非难事。”
贝衍舟道:“那依王三少爷之见,我这周围,哪个是假人?”他眼珠一转,目若朗星,粲然生辉,笑道,“也不白让三少爷猜赌,我们做个彩头。若是你找得出谁是假人,我便送给你。”
王樵倒也干脆,只是毫无赌赛的乐趣,把手一推:“除了你以外,这些都是假人啊。”
贝衍舟一怔,道:“我虽然说了,可你也不能混赛胡赖啊,她们怎么能都是假人?我看少爷还是仔细瞧瞧的好。”他自称是老爷,这会儿管王樵叫少爷,自然是故意讨嘴上便宜。把手一拍,道,“伺候三公子。”众奴婢应了声是,团团走将过来。
王樵最怕这般娉娉婷婷,当即愁眉苦脸,道:“阎王老爷,你造的假人比真人还真,是决计错不了的。但她们的眼睫却和那只黄鸟的眼廓一样,都闪着金丝,是三股并一股的缠金线。”他微微一笑,“这世上金丝眼廓的鸟儿或许有,金丝睫毛的人怕是不多见。”
贝衍舟虽是一怔,却也不掩饰,拍手笑道:“倒没想王三少爷也是行家。一霎眼间,美人的眼睫也看得清楚。愿赌服输,那这些婢子就留在这儿伺候。”
王樵大为头痛,急忙道:“用不着,用不着。这许多姑娘天天绕着我,命也要没掉半条。你让姽儿跟着我,也就罢了。”他见贝衍舟调笑神色,解释道,“不巧得很,这位姽儿姑娘,和我曾有一面之缘。若不是我认得她,也亲眼见她……遭遇不测,如今这真人假人之别,却也没那么容易分辨出来。”
贝衍舟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旧事,可见我这碗汤,到底忘不掉前尘旧事,花花世界。既然忘不掉,这里也就不是地底黄泉、世外桃源了。”掸手一挥,那些婢女尽皆退去,只留下姽儿在侧。贝衍舟笑嘻嘻揽了她腰,道,“只是这眼睫却是我的心头好,虽然容易被行家识破,却也只能这般了。唉,美人若无金眼睫,那便离绝色差一分。”王樵楞眼看他,直觉得这位小公子浑身各处穿金戴银,张狂得意简直无处安放;而这地方虽然乍一看下恍如龙宫,但即便是要彰显制工精巧,也未免太过铺张,实在是有些好笑,如今这般任性妄为,倒也颇对自己胃口。是以自己虽然算不得“美人”的行家,也对金眼睫没有研究,但倒觉得他有几分似阿青的风流,因此非但不以为杵,反而颇有好感,便瞧着他哈哈大笑。贝衍舟见他在这等境地之下居然还有心思畅然开怀,也是放声大笑,在院里碧玉亭坐了,招呼王樵过来:“姽儿,上好茶来。我今日倒想要交王三少爷这个朋友了。”也亏得这两人是散漫疏狂的性子,这才能在这诡境之中,居然仿佛谈天说地一般不急不忙地闲聊这等无关琐事。若换得一般人来,这死而复生,醒来定然得一番闹腾质问,上蹿下跳,寻死觅活,都是少不了的。
茶过三巡,两人话也入港,王樵问起如何身在此地,贝衍舟也不隐瞒,将那日楼坍塌起火后的事都简略说了。王樵听得讶然,摸摸自己脸上,果然有寸多长一条血痂子。不由得嘘然道:“没想到死了以后,还有这么多麻烦。只是我不懂,先生是用了什么法术,能把我这具死尸都给医活了?”
贝衍舟道:“我是个做机关的师匠,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把死人医活了?你之所以未死,是因为打一开头便未死啊,只不过闭住了气息,涸绝了经脉,是极高的龟息之术。”王樵一头雾水:“什么?”贝衍舟道:“我说你会一门高深内功,能使得全身仿佛假死。”
王樵失笑道:“贝先生说笑话呢,莫说我什么功夫也半点不会,但就是武林高手被捆住全身,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五脏六腑也该摔破了。”
贝衍舟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但你五脏六腑反正都好端端的,骨头都没断一根。但也是你命大,闭息这功夫是没法自个醒的,因为身体必须完全陷入假死状态,也只能由人去折腾。也亏得是你遇到了我,旁的人怎么懂这法子?把你往土里一埋,往火里一烧,你就是武功天下第一,也一样死得透透的。”
王樵捧他一句道:“别人那里有贝先生博学多识,武功卓绝?”他平日里从不出口谄谀之词,此时感念贝衍舟相救,出口也是真心实意。
贝衍舟得意一翘嘴唇,道:“博学多识,我还担得起。武功卓绝,可就是笑话了。实不相瞒,老兄我本已经足够天赋异禀,若再是个武功高手,岂不是太过专美,老天爷也要看不下去。因此呢,我虽然会些花拳绣腿,但顶用的本领是一概没有的。但我在书上读到过你这种情形,若是龟息入深,得用什么什么内功来催动唤醒云云。可惜我也不会内功,送你来的那几个倒是身上功夫不错,但我怕若是他们知道你没死,可就是另一番处置了。你应该感谢的,是我这弇洲岛奇珍异物数不胜数,世间罕有的珍稀名贵药材,要多少有多少。我每日里给你换着法子熬制各种固本补气的十全大补汤,什么百年一见的老参,十年罕有的精胆,统统往你药碗里加,就彻底把你当死人吊一口气,这才终于把你弄醒。”
王樵大为感激,可他也不傻,知道贝衍舟下血本相救,断然不能是一时意气,便道:“可你这般救我,那些掳我来此地的贼人却没发现吗?”
贝衍舟朝他一招手道:“所以正有一样好玩的物事,要请你一起去看。我见王老弟生性豁达,想来应该无事。只是这东西还是有些吓人,老弟可要把嘴捂紧了,万万不可惊慌失措。”王樵点头答应,也是十分好奇。贝衍舟带他走入屋中,走到正对着门的一整面墙跟前,突然伸手搬动墙面上的多宝阁,那多宝阁居然突然伸出一截,仿佛拼图一般,随着贝衍舟搬动的方位重新叠合,但听得喀喀声响,一扇暗门从后显露出来。贝衍舟推门而入,王樵也急忙跟上,那门翻转之际,多宝阁的格子又重新恢复原样。
那边仿佛是一间堆积杂物的仓库。贝衍舟走到中间,拉开地上的隔板,原来底下居然还有一间房间,那里周围摆满了工具,中央一处大台,上面横着一具身体,周围摆满了仿佛断臂残肢一般的物事,看上去便如同某种怪谲邪法,不忍卒视。贝衍舟朝王樵招手道:“你且仔细看那人。”王樵定睛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背脊猛地起一层白毛汗:躺在那堆残肢中间的,不是“自己”更是谁?
贝衍舟道:“不必担心,那不是王老弟你的尸体,只是我为了骗过那些讨命的家伙而赶制出来的一具傀儡罢了。不用会动会说话,做起来就快得多,也没费什么功夫。”
王樵惊魂甫定,道:“若不是你这么说,我还当是我灵魂出窍,瞅着自己的身体。居然能做得这么像……要没有先前见着姽儿,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
贝衍舟笑嘻嘻道:“我当是夸奖收下了。要不要走近一些去看?”携了他手,两人一并从那隔板爬下,走入一间工坊,周围架子上约莫有上万种不同的沙粉和丹药,以及各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装置和工具。两人躲在暗处,贝衍舟指给他看窗外巡视的梅九数人,以及偃师长石燚。王樵认得梅九,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