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
所以,是他欠陆远达。
“是我,”姬遥闭上眼,眼眶里那滴摇摇欲坠的泪,落得悄无声息,正如他的心,碎得那么轻而易举,“太子殿下,这一切,确实是我所为,我早便对二皇子心生不满,所以做了这账本,借机陷害他。”
不过是还陆远达一条命罢了,怪只怪他从来没记住过青楼里管事姑姑对他的警告——永远不要把心交出去。
陆博容本想等着他二人狗咬狗,坐收渔翁之利,却万万没料到姬遥这样便把所有的罪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一时间怒上心头,狠狠打了姬遥一个耳刮子:“你胡说什么呢?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一切都是陆远达指使你做的!”
“不,是我,”姬遥闭上眼,不愿再看一旁陆远达灼灼的目光,“都是我。”
“来人!给我审!先把二皇子带下去,咱们再好好治这嘴硬的东西,不管什么法子,一定要他给我吐出真话来!”
二皇子中饱私囊,结党营私之事闹得很大,皇帝气得直接革了两江总督的职,斩首示众,也借着这件事,顺藤摸瓜查到许些贪官,一并拔除治罪,一时间,弄得上京的官员们人心惶惶,个个噤若寒蝉,小心行事,唯恐沾上一点,自己脑袋也保不住了。与此同时,金鹰之说也在上京迅速地流传开来,是个突厥随行的商人,在茶馆听戏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要知道,这些皇家秘闻,可远比那编出来的故事更吸引人。茶楼都是些爱听爱说的人,听到这桩奇闻后难免出去大谈特谈一番,一传十十传百,那日宫宴所发生的事情便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又有人传出来,那被金鹰选中的三皇子,竟好端端地失踪了!有人说是下了牢,有的人却说分明是皇上生了嫉恨之心,将他暗中毒杀了,传来传去,皇帝最后竟成了个心胸狭隘的小人,可以说是毫无容人之心,君子胸怀。
这些风言风语闹得实在是大,大到传到各个官员耳里,这些官员又写进奏折,最后传到了皇宫里。
二皇子的事情一搅和,皇帝本来已经有些忘了那个在牢里待着的三儿子,被这么一闹,他又想起陆开桓来了。
与二皇子犯下的错相比,陆开桓那件事根本是无足轻重,不过是扫了皇帝的面子。皇帝虽然不大喜欢这个儿子,但是面对百姓,他也不愿在人人心中树立一个这样的形象,于是只能压着怒火,遣人将陆开桓从牢里放出来。
陆开桓从牢里被放出来的那一天,是孟笙去接的他。
地牢饭菜供应不好,湿冷漏风,陆开桓明显消瘦了许多,眼下也生了两块乌青,看起来憔悴得很。孟笙眼底生了些心疼,沉默着将带来的大氅给他披上,温声道:“外头风大,殿下还是穿着走,小心受了凉。”
陆开桓拢了拢袖子,低声叹息:“这一年的冬天,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冷。”
“您说什么?”
“没什么,”陆开桓朝孟笙露出一个笑来,“这些日子,笙儿有没有想我?”
孟笙被他这句过分亲密的“笙儿”叫的耳根子都红了:“殿下是主子,奴才,奴才自然是记挂着主子的……”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陆开桓打断他的话,停下了脚步,“孟笙,你为我办的这件事很成功,我很感激你,我也知道,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也不必和我这么拘谨,可以的话,私下我更想听你叫我的字——子真。”
“殿下,这不合规矩……”
“你就当哄我开心,不成吗?”陆开桓的眼神渐渐暗淡,他之前就意识到了,这一世的孟笙,对他的情意并没有那么浓烈,“那便算了,我不强迫你。”
他抬起步子,继续沿着回宫殿的路走。
孟笙开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垂下眼,踩着陆开桓走过的痕迹,紧紧跟在他身后。
皇宫中栽种的梅花开了,暗香幽来,陆开桓远远望去,只见遒劲的棕色枝桠上,点点烈焰红梅吐着嫩蕊,像是一大团的火,燃在一片素白之中。
“孟笙,你去摘一枝梅花过来。”
孟笙依言,选了一枝开得最盛的梅花,折下拿到陆开桓面前。
陆开桓摘下一朵,别在孟笙的右耳,笑弯了眼:
“当真是,人比花娇。”
孟笙落下睫毛,白净的脸颊旁贴着那朵红梅,有种别样的白里透红之感。陆开桓静静地看这个想了许多年的人,这一刻,他只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而那些皇位也好,仇恨也罢,在这个人面前,似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第十二章•小年
这是一个秋天,百草凋零,在树木掩映的雁湖中央,忽然伸出一只苍白无比的手。
陆开桓去拉拽那只手,却怎么都拉不上来,最后反被抓进湖中,寒凉的湖水淹没他的口鼻,他急急抬头,对上一张被水泡得浮肿的脸——
“陆开桓,我恨你,我要你余下的日子,都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尝尽我曾受过的孤独煎熬!”
那声音那么冰冷,像是一条蛇在肌肤上缓慢滑行,陆开桓想要抓住这个人,却发现什么都抓不住,最后手里只剩空。
“孟笙!!”
陆开桓惊叫着从床上坐起,他茫然地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反复地确认那只是一场梦,心底却仍旧是压不住那股漫上来的恐惧。
孟笙闻声进来,手里端着给陆开桓晨起的洗漱用具,抬眼瞧见陆开桓满面苍白,冷汗满额的模样,于是便放下清水和帕子,走过去轻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被梦魇缠住了……”
谁知陆开桓从床上跳起,竟是一把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搂得那么那么紧,像是将他揉进骨血一样。陆开桓的双手还犹带轻颤,似乎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一般。
“殿下……”
“别说话,”陆开桓低头埋进孟笙的肩窝之中,“让我抱你一会儿,就这样,一会儿就好。”
孟笙被他搂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却也没有推开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陆开桓的要求,他向来不知道如何拒绝。
陆开桓从孟笙身上汲取着热度,这种热度填补了他等待的那几十年的空虚和寂寞,他颤抖着开口:“孟笙,你还在我身边,真好……现在的日子,我过着,像是偷来的一样。”
“殿下何出此言?只要殿下不赶奴才走,奴才就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我不求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只希望,你能平安百岁,无病无灾……”
陆开桓一想起,上一辈子的孟笙在二十八岁便投河结束了生命,他的心便是一阵痉挛,痛得难以呼吸。
孟笙的眉头轻皱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陆开桓最近不大一样了,具体是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陆开桓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对他的感情也格外的浓厚。
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让孟笙觉得难以招架,像是一张网,将他密不透风地包了起来,令人喘不过气。
陆开桓心绪渐渐平定下来,松开了抱着孟笙的手,低声道:“是我失态了。”
孟笙将帕子浸了水,拧干给陆开桓:“今儿个是小年,殿下赶快起来,奴才还要和人去扫净宫殿呢。”
“这么快就腊月二十三了?日子走得真快,”陆开桓擦了把脸,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包裹递给孟笙,“这是给你的。”
“这是……?”
陆开桓催促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孟笙将那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个个半个手掌大小的圆瓜模样,碰到手上还稍微有些黏,孟笙拿起来凑到鼻前闻了闻,一股甜甜的麦芽香气散出,因着外面沾了花生碎和小芝麻,所以还有些果仁的芬芳。
“这是糖瓜,黄米和麦芽熬制的,民间过小年的时候,都要买点给孩子吃,皇宫里不见这等民间小吃,我特地托人出宫买了带回来的。”
“谁是小孩……”孟笙嚅嗫着,有些羞色,他拣起一块塞到嘴里,糖瓜化在嘴里,脆香粘牙,香气满口,“谢谢殿下,很好吃。”
“好吃,那笙儿给我什么回礼?”
“还,还要回礼?那不吃了!”
孟笙说着,就要将那包糖瓜塞回陆开桓怀里。
“诶,急什么,给你的我怎么好收回来?”陆开桓将糖瓜推了回去,低头在孟笙唇角浅浅啄了一下,“好了,你的回礼我收到了。”
孟笙有些呆呆地看着陆开桓,似乎是没想到陆开桓可以没脸没皮到这个地步,半天才捂着唇角,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陆开桓扶着屏风,低低笑出声。
元泰二十七年的小年夜,是带着麦芽香气的糖瓜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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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泰二十七年,腊月二十八这一天,二皇子被放出地牢。
太子在元泰帝限定的期限内没能逼姬遥松口,也没能让二皇子认罪,两人均是说此事皆为姬遥一人所为,陆博容无奈之下,只好将这套说辞回给了皇帝。而皇帝也不想因此事失去一个儿子,只想敲打陆远达,再找个人行杀鸡儆猴之法,便也没有再让严查下去,默许他们将罪责全部推倒姬遥身上。
二皇子被放,姬遥则是被判了腰斩之刑。
姬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忿或是恐惧,他只是靠在角落里,报之一笑,静待死亡的来临。
行刑前一夜,姬遥叫来狱卒:“这位大哥……能不能请你,帮我请二皇子来一见。”
“你?”那狱卒大笑起来,“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叫二皇子来见你?”
姬遥愣了一下,然后也跟着笑了,只是他笑得是那样落寞,那样悲凉:“你说的是,是我不识大体了。”
从来都是他不识大体,妄想太多。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的,陆远达为什么这么多年对他不冷不热,其实陆远达早便将他的情意看得明明白白,却一直不回应,连情事都很少——
因为,陆远达嫌他脏啊。
毕竟,他曾是寻欢楼的红牌,这就代表了他人生中,始终有个洗不掉的烙印。即使许多人不曾知晓凤竹馆的姬老板是什么人,但陆远达却对他的过去一清二楚,在高高在上的二皇子眼中,他姬遥,永远不过是一个小倌,一个嫌重了就丢掉的棋子罢了。
姬遥的指甲狠狠地扎入掌心,血色渐出,他却毫无察觉一般。
他在一片黑暗中轻轻哼笑一声,对着空气慢慢开口:“我姬遥,是个不会回头的人,也不懂后悔两个字怎么写……若说此时真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大概是恨管不住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