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
“谢氏郎君亲自来请,为何不去?”南康公主蹙眉,恨铁不成钢道,“有点出息。”
“……诺。”
“回去吧。”
“诺。”
桓祎恭敬行礼,退出房门。
南康公主不再正身端坐,而是斜靠在矮榻旁,疲惫的捏了捏眉心。
李夫人无声挥退婢女,亲手为公主除下金簪,解下发髻。其后令人燃香,跪坐在榻后,将公主的头放到腿上,轻轻揉着公主的额际。
“阿姊费心了。”
“不费心行吗。”
南康公主合上双眸,秀发披散,两鬓竟隐现几线白丝。
“瓜儿自幼身子不好,此番又遭了这么大的罪,我几夜都睡不好。前头几个都不省心,只有这个还能教一教。”
可惜就是不开窍!
如果桓祎开窍,有南康公主帮扶,临贺县公又岂会落到桓济的头上。至于世子之位,南康公主压根不稀罕。
两晋公主出嫁,嫁妆极其丰厚。
南康公主身为嫡长女,陪嫁的绢超过三百匹,金银铜钱以车运载,更有田产奴仆无算。当年庾太后的库房,儿子没得多少,九成都给了亲女。
桓容为公主亲出,天子是他的表兄,降生就得封县公。又背靠桓家势力,何愁没有出身?倒是几个妾生子,整日起歪心。这回更胆大包天,要害他的性命!
想到桓济暗藏祸心,指使仆人加害桓容,事后却能不留证据,南康公主便银牙紧咬。现在尚且不能如何,总有一日……
李夫人温柔颔首,纤纤玉指梳过乌发,挑出半截白丝,轻轻扯断。南康公主睁开双眼,发现是一根白发,不由得叹气。
“阿姊之心,四郎君总会明白。”
声音婉转,长袖轻摆,露出半截玉臂。纤指微动,白丝已被包入绢布,藏进袖中。
“你留这个做什么?”南康公主笑着问道。
“就是想留。”李夫人红唇微翘,刹那间眼波流动,端得是俏丽无双。
桓容得知殷氏来人已走,又听到桓祎惹祸,归家即被南康公主唤去。想起总是为了自己,不顾阿谷和小童阻拦,披上外袍就疾步而来。
行动间发尾轻扬,如黑缎滑过回廊。
寻到南康公主所在,跨过房门,正好见到美人相怜的一幕。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不觉如何,更招手让桓容入内。后者却是耳根泛红,头顶冒烟,尴尬中生出疑问:妻妾相合到这般地步,未知桓大司马究竟作何感想?
两晋士人洒落。
桓大司马或许、应该不会介意?甚者,还会笑呵呵视为佳话?
不成,不能再想了。
桓容连忙摇头,眼前这可是亲娘,如此“污”的想法实在太不应该,简直是大逆不道。
“坐到阿母身边。”
南康公主坐起身,唤婢仆送上汤茶和几碟干果。
“这是临海郡新出的花样。”指着一盘酥脆的麻花,南康公主道,“做法似寒具,味道却是更好,正好给你用。”
“谢阿母。”
桓容端正坐下,拿起长筷。麻花撒了糖粒,却不是太甜,相当松软,极好下口。
一连吃了三块,正想去拿第四块,桓容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果然发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正看着他,神情都有些微妙。
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桓容到底没舍得停手,干脆低下头,眼不见心不烦,将几碟干果点心全部消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解释什么的,稍后再说。
“瓜儿,”南康公主面带忧心,“可是有哪里不适?”
儿子不吃饭,她担心;饭量不大,一样担心;一夕饭量猛增,却是更加担心。
“阿母,儿无事。”
吃完最后一块果干,桓容擦擦手,端起水盏一饮而尽。
南康公主上看下看,仍是不放心,到底让人唤来医者。
“小公子无碍,未有积食之状。”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面面相觑,看着尚未撤去的漆盘,这还没有吃多?
“阿母,儿确实无碍。”桓容趁机笑道,“医者的药方甚好,儿服用之后,不只伤情好转,更是胃口大开。”
“果真?”
“儿不敢妄言。”
“好,甚好!”
南康公主大喜,令婢仆取布帛谷麦赏赐医者。
曹魏之时,中原币制混乱,百姓改以布帛市货。
两晋沿用曹魏之法。至晋室南渡,中原钱币和孙吴旧钱通用,可谓相当混乱。
鉴于此,朝廷曾一度想废钱,全部改用布帛。虽未能成,上至士族下至于寒门,有能者多藏金银绢帛,黎民百姓更以粮布为贵。
医者领到赏赐,大喜过望。
本以为小命堪忧,哪想到桓容突然转好,更有意外之喜。虽无证据表明,桓容饭量增加一定和药方有关,但也不能咬定无关。
桓容有心,医者有意,这场突来的变化轻易被掩饰过去。
医者退出房门,桓容正襟端坐。见南康公主心情不错,开口询问桓祎之事。
“不是什么大事。”南康公主笑道。
“瓜儿无需担心,这两日好生休息,上巳节时,阿母会挑几个机灵的陪你一同往青溪。”
“阿母,”桓容斟酌两秒,道,“可否多遣几名健仆,最好出身南府军。”
“为何?”
“安全。”
“好!”
想到日前之事,南康公主当即拍板,将跟随的健仆增多一倍。
“谁敢欺负我儿,定要他好看!”
桓容连连点头。
必须说,有个“女王式”的亲娘当真好啊!
“另有一事,”桓容话锋一转,说道,“阿兄今日出门,可曾报知阿母?”
南康公主没有出言,神情慢慢变了。
知晓南康公主听了进去,桓容起身离开,不忘顺走剩下的麻花。
回房之后询问阿谷和小童,往年的上巳节究竟是什么流程。此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更重要的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待他离开后,南康公主唤来阿麦,冷笑道:“查一查四郎身边的人。”
儿子提醒了她,以桓祎的脾气,就算要去“讲理”,也不会罔顾礼仪,未告知嫡母便驾车出门。而郎君离府半日,竟无人告知于她,反倒出事后才得到消息。
若说这背后没有猫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日只梳理干净瓜儿身边,倒是忘了,四郎身边和府内都该好好查一查。”
阿麦领命退下,南康公主重新躺回榻上。李夫人素手轻扬,一下下揉着公主的额角。
青铜炉四周香烟袅袅,悬挂在榻边的珠串流光溢彩。
满室闻香萦绕,安谧静好。
谢玄回到家中,得知青溪里发生的事,不由得长眉紧蹙,心生怒意。
“好一个庾始彦!”
压下怒火,谢玄顾不得换衣,匆匆前往谢安处。
庾始彦抓住机会,不会轻易罢手。
今日之事不论,上巳节时定不能出现差错。不然的话,桓容之事未解,谢氏也会被庾希拖下水,无端染湿鞋袜,袍角溅上污泥。
庾希自作聪明,以为得计,却不慎惹上谢氏。
所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桓氏问题未解,庾希又惹上谢氏,不是鲜卑人和氐人动向未明,谢氏便会出手收拾了他。
第七章 族谱
吃到一记教训,上巳节前,桓祎再没有出过家门。
南康公主下令整顿府内,郎君身边的婢仆通通筛选一遍。凡查到有问题的,无论是否有实据,一律贬为田奴,子孙后代皆为奴,永不得脱籍。
桓祎身边的婢仆少去大半,留下的也是战战兢兢,行走说话都极为小心。
桓容身边早经过一遭,此次波折不大。但见十余名婢仆被捆扎双手,只着一件单衣,赤脚被撵出府内,众人也不禁绷紧头皮,行事愈发谨慎,伺候起来更加精心。
阿麦手段凌厉,南康公主得知结果,尚算满意。只不过,看到名单上的几名婢女,不由得连连冷笑。
“这几个是琅琊籍?”
“回殿下,这几名婢女出身琅琊王府,随余姚郡公主入桓氏。”阿麦道。
“为何不在姑孰?”
“早前二公子做主,将人送给了四公子。”
“给他送回去。”
安康公主再次冷笑,名单飞落脚下。压住裙角的彩宝炫亮,似能刺伤人眼。
“派几名健仆去姑孰,当着郎主的面送给二公子。”
“诺。”
南康公主同桓大司马夫妻多年,深知桓温的性格。她绝不相信,人送过去,那老奴还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庶子多年阴藏着心思,她不是不能计较,而是不屑。
现如今,胆敢伤到瓜儿,犯到她的底线,想要就此揭过,绝没那么容易!
府内的一系列变故,桓容都看在眼里。婢仆的确可怜,但此事不归他管,也不应该管。
时代不同,处事有不同的规则。轻言触动,下场绝不会太好。
正如此时的选官制度,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出身决定一切,能够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生在高门,注定锦衣玉食,膏粱文绣;落于寒门,哪怕身怀大才,未必能有出头之日。
想在两晋留名,一要刷脸,二要刷才。但无论刷哪个,必须有个前提:家世!
桓容十分庆幸,自己出身士族。
虽说亲爹扛着造反的牌子,好歹跻身士族。如果穿到寒门子弟身上,更糟心点,醒来就是奴仆,别说前程,一日两餐都成问题。
西晋奢靡,石崇能将白蜡当柴火烧,用花椒涂墙。但在民间,多少庶人饥饿病馁而死。至西晋灭亡,晋室南渡,留在北方的士族尚有出路,庶人却不由自主,命运如何可想而知。
两脚羊。
这三个字,是刻在每个汉人心头最深的痛。
桓容静坐在室内,单臂搁于矮榻之上,片刻后起身行到门外,遥望残阳如血,日落西沉,只觉心头沉甸甸,喉咙似被石子堵住。
深深吸一口气,他本不是忧国忧民的人。今日却突发感慨,想这些有的没的,当真是奇怪。
“郎君,傍晚天冷,该多加一件外袍。”
阿谷不再阻拦桓容外出,小童却是随身紧盯,恨不能十二个时辰不离,眼睛黏到桓容身上。
几次三番,桓容郁闷得直想叹气。
但经小童打岔,骤起的忧绪一扫而空。桓容转过身,落日的余晖映在身周,笑容有些朦胧。
“我知道了。”
小童张大嘴巴,竟看得呆住。
“阿楠?”
“诺、诺!”
小童被唤醒,忙踮起脚将外袍披到桓容肩上。不及说话,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木屐声,不用回头便知,来的定是四郎君。
“阿弟!”
隔着数米,桓祎便扬起笑脸。手中捧着三卷竹简,快步走到近前,献宝一样送给桓容。
“阿弟,这是我从书库找到的!”
在他身后,数名健仆或背或扛,都没有空手。目测桓祎收获不小,找到的竹简不下上百。这也间接说明,桓家的藏书相当不少。
两晋时代,家藏金银布帛顶多算是豪富,藏书的数量才能代表一个家族的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