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
活了四十多年,他从没像今时今刻这么聪明!
“府君放心,豆饭蒸好,定会趁热给世子送去。”
“善!”
桓容满意了,转身走进帐篷。
厨夫捧着陶碗,瞪一眼要接过去挑石子的仆役,道:“挑什么挑,就这么煮!”
仆役傻眼。
这么煮?
那是吃石子还是吃饭?
厨夫不理他,捧着陶碗走到锅边,随意冲一冲水就倒进锅中。
当天,桓熙吃到平生最难忘的一餐。
桓大司马接到竹简,两拳砸塌矮桌,不是郗超拦着,怕会亲自把桓熙提来,吊在帐前狠抽一顿鞭子。
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
军粮也敢贪!
有没有这么坑你老子的?!
与此同时,苍鹰飞过豫州,抵达洛州边界,恰好遇上外出巡视的秦璟,当即高鸣一声,自半空飞落。
因慕容垂盘踞豫州日久,晋兵将要北上,为防生变,秦璟自西河郡折返,加强坞堡防卫。
秦玓接到秦策手令,暂时留在洛州坞堡,既为警戒慕容垂,也为防备动向不明的氐人。
苍鹰飞落时,秦玓恰好策马赶来。见秦璟举起垫着狼皮的前臂,苍鹰顺势站稳,更探头蹭了蹭他的脸颊。对比自己受到的待遇,不禁一阵牙酸。
枉他给这只鸟猎过两头鹿,就这么差别待遇!
难道是因为脸?
论理,都是一个爹生的,他也长得不差啊。
秦玓摸摸脸,愈发感到疑惑。
第七十章 杀敌也看脸
信中内容不长,秦璟扫过两眼,便将绢布叠起放入怀中。
苍鹰在半空盘旋两周,高鸣一声向北飞去。飞了数日,必须抓只兔子补一补。
秦玓策马上前,满脸都是好奇。
“是桓氏子?”
秦璟点点头,调转马头,道:“晋军不日将要北上,慕容鲜卑使者已自秦地返回,苻坚和慕容垂的动向实难预料,近日坞堡需加强守卫。”
“氐人可会派兵?”秦玓表情微沉。
“端看慕容鲜卑给出什么价钱。”秦璟扬起马鞭,并未落在马身,仅在半空炸起一声脆响。
“价钱?”秦玓无语,当这是谈生意?
“探子送回的消息,阿兄不是看过?”秦璟转过头,眉尾轻扬,愈发显得俊美无双。
“你是说质子?”秦玓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旋即变成深深的厌恶,“这群胡人当真是让人生厌,啧!”
苻坚好色不是秘密。
慕容鲜卑有艳绝六部的清河公主,又有美名盛传的年少皇子。慕容评派使者前往长安,口口声声愿送质子,以修两国之好,打的是什么主意,有眼睛的都能看明白。
“没得叫人恶心!”
苻坚喜好以“仁德”彰显美名,恨不能派人举着喇叭高喊自己是个仁君。
知晓内情的却看不上他这份虚伪。
仁君?
凭他做的那些事?
别让人笑话了!
秦玓冷哼一声,打马驰出百米,单手拢在嘴边,似孤狼般的吼声顺风传出,响彻原野。
秦璟知晓秦玓的习惯,不禁摇了摇头,对部曲道:“跟上三公子。”
“诺!”
秦玓性格爽朗,在秦氏兄弟中,脾气算得上不错。
可是,一旦心生怒火,十有八九要寻胡人麻烦。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临近的鲜卑和氐人部落都有切身体会。
“郎君,长安有消息传回,苻坚有意发兵,但要慕容鲜卑让出两州,送出质子,并交出粮食十五万石,牛羊五万头。”
“这个价钱倒是不高。”
以慕容鲜卑的国力,粮食和牛羊的数量不值得一提,质子也是题中之议,关键在交出的州郡。
“以慕容评的为人,真要达成协议,交出的地盘中,豫州首当其冲。”
豫州?
部曲皱眉,旋即恍然大悟。
“郎君是说,慕容评会借机逼慕容垂让步?”
“让步?”秦璟冷笑,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慕容垂非但不会让出地盘,反而会举兵,甚至仿效之前陕城的守将,带着地盘和将兵投靠氐人。
“且看吧。”
自从慕容恪死后,燕国朝廷就是一团乱。
之前因氐人发兵,慕容垂主动请缨,情况略有好转。哪里料到,氐人的威胁刚刚解除,慕容评和可足浑氏又闹了起来。中间夹着个慕容垂,燕国想不衰弱也难。
“回坞堡!”
桓容信上详细询问慕容垂,并提到豫州兵力。
秦璟推断,晋军很可能自清江挽舟,取道徐州北上。大军过处,有七成以上的可能引得慕容垂出兵。
晋军将帅在想什么?
或者说,统兵的桓温在想什么?
这样的进军路线,压根不像为击败燕国,向北驱逐慕容鲜卑,更像是走个过场博取声望。
秦璟不由得眉心微跳。
如果真是这样,桓元子所图非小,晋室再难安稳。
以桓容的立场,怕也不得安稳。
想到这里,秦璟手指扣到唇边,发出一声嘹亮的哨声,唤回捕猎的苍鹰。旋即扬起马鞭,战马高声嘶鸣,扬起四蹄,马腹贴地飞驰而去。
太和四年,六月底,晋将毛虎生奉军令凿通钜野三百里,引汶水入清江。
桓容为前锋右军运粮官,奉军令当先登舟,天未亮便率众拔营赶往江边。
队伍行至岸边码头,桓容下令停步,没有仿效前锋左军列队登舟,而是命役夫健仆拆装粮车,组装成长达百余米的平底船,船头扣上铁制锁链,绑上粗绳,牢牢捆缚在军舟之上。
这样的木板船能最大限度盛装军粮,包括桓容乘坐的武车,一样能够支撑。
刘牢之知晓桓容手下有能人,却不知是公输盘和相里氏后人。见到粮车变成木船,和旁人一样瞪圆双眼,满脸惊讶,险些下巴坠地。
“将军,请登舟。”
桓容决心做好本职,自然要事事周全。
刘牢之惊讶的看着他,虽然满心猜测,却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开口,迈步登上军舟,打算等队伍出发后再行询问。
大军超过五万人,舟行江上,舳舻千里。
舟头破开水面,劈开白色的浪花。舟尾拖曳粮船,在水面留下一层暗影。
自天空俯瞰,船队仿佛一条长龙,蜿蜒在河道之上,破开急流,一路北上。
桓容和刘牢之同乘,船舱里另有三四名谋士,以及荀、钟两名舍人。
典魁和钱实一前一后,守在舟头和舟尾。
典魁更是敞开衣襟,亲自挽起船桨,遇到水花迎面拍来,不闪不避,全身湿透反而哈哈大笑,大叫一声“痛快”。
越向北,天气越热。
兵卒和役夫陆续除掉上袍,不停的擦着汗。
船舱里,健仆用携带的硝石制成冰块,摆放到船舱角落。
刘牢之扯开领口,舒爽得长叹一声。几名谋士更是面露笑意,看向桓容的表情很是亲近。
与桓府君同舟,当真是美事一桩。
不说周到的膳食,单是这些降温的冰块就让“外人”歆羡不已,恨不能请下军令,调入前锋右军。
“这是从道人手中学到的法子。”桓容端起茶盏,饮一口冰镇过的茶汤,不由得眯起双眼。
刘牢之豪迈许多,两口将茶汤饮尽,咂咂嘴,就差叫一声爽快。
“照此速度,不日可抵彭城。依军令,我等将于此地登岸。”
饮完茶汤,刘牢之铺开舆图,谋士聚拢过来,开始谈起正事。
“彭城郡守乃是汉人,先祖魏时曾为朝官。如能说其反寇起应,必可免一场刀兵。”
谋士提出意见,刘牢之颇有些心动。
桓容捧着茶盏,坐在一旁观望,并不轻易出言。
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虽对谋士之策不以为然,但有桓容叮嘱在先,也没有轻易开口,而是低声商议,日前桓大司马许诺的军粮,未知何时可以兑现。
贪墨事发,运粮官和三名幢主担下全部罪名,已在出发前军法处置,人头悬在营中三日。
桓熙没有被供出,不意味着真相能彻底隐瞒。
参与北伐的地方大佬,个个都是聪明人,不说有比干的七窍玲珑心,却也不差多少。
随着前锋两军查出问题,军中流言神嚣尘土。
消息实在隐瞒不住,桓大司马唯有自掏腰包,令人在侨郡市粮,补充被儿子掏空的粮仓。
既破财又丢了面子,桓大司马怒气难消,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找桓容麻烦,干脆又给桓熙记下三十军棍。
桓熙得知消息,吓得面无人色。
伤势眼见好转,却莫名其妙的发起热来,连医者都查不出究竟。等到热度消退,勉强可以起身,就赶上大军出发的日子。
桓熙由小童搀扶着登船,瞪着桓容所在的船只,满目怨恨。
殊不知,见他这个表现,桓冲和桓豁都是皱眉。
前者愈发坚定扶持桓容的决心,后者也开始认真考量,是不是该采纳四弟的建议,撇开桓熙,转向桓容。
归根结底,桓熙这个郡公世子实在是草包肚囊,烂泥扶不上墙。
桓大司马对长子失望透顶,压根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郗超望着桓熙的方向,不由得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事情至此并不算完。
桓大司马命人补足九成军粮,尚余一成没有到位。按照规则,这些军粮多会在战时补充,就像桓熙之前的计划,趁着秋收之前抢割北地稻麦。
多数将领没有异议,桓容却不想这么做。
“今岁天旱,北地州郡恐将绝收。胡人不事种植,多以放牧为业,大军过处多为汉家百姓田地。纵兵劫掠伤谷害农,绝非善举。”
桓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荀宥和钟琳商讨对策,最后都只能摇头,明白告知桓容,如果不纵兵抢粮,这一成军粮恐怕收不回来。
“不能抢。”桓容仍是摇头,“此事我来想办法。”
“诺。”
对抢粮之事,荀宥和钟琳同样存有异议。
二者都是聪明人,多少能猜出此次北伐的目的。让他们叹息的是,桓大司马一边要争取民望,一边又要纵兵抢粮,岂不是矛盾?
难道在他眼中,只有南地的百姓才是“民”,北地的汉人都可以舍弃?
如果真是这样,无疑会让北地的汉民寒心。
没有民心还想收回失土,修复皇陵?
简直是白日做梦!
船队一路北行,桓容想着如何筹集军粮,刘牢之和谋士商议夺取彭城。郗愔和桓冲派人暗通消息,桓大司马始终被蒙在鼓里,做着北伐归来荣登九五的美梦。
郗超对着舆图,几番劝说桓大司马,可以考虑郗刺使的建议,过徐州后不做停留,加速赶往陈留,其后直取邺城。
“天气久旱,若寇久不战,运道恐将断绝,于大军不利。”
“不若直驱邺城,彼惮公危,必望风奔溃,不战而胜。如其出战,可携大军之威,一战而下。如胜负难决,彼当秋时,可纵兵抢麦割稻,杀掠牛羊,尽夺寇资,从容南归,待来年再战。”
“慕容垂引兵三万盘踞豫州,同慕容评早有矛盾,必当救援不及。氐人如要发兵,需得绕过上党,如不绕路,需先过秦氏坞堡。”
“三军北上,粮草虽足,未带裘袄。如战事拖延,遇北地早寒,恐胜局转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