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
刘牢之骑在马上,根本不想理会他们,尤其是邓遐,上次军帐前发生的事,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不是理智尚在,真想呛上一句:咱们很熟吗?可以字相称?
见他神情不对,隐隐现出一丝不耐烦,朱序拉了拉邓遐,无声的让开道路。
对方还算识趣,刘牢之没有再斜眼,开口道:“桓校尉寻的商队,高于市价买来的军粮。”
这句话有几层意思,无需深想就能明白。
其一,告知邓遐朱序,商队是桓容找的,牛羊是桓容买的,以二位和桓校尉的关系,百分百不用惦记。
其二,这些牛羊高于市价,如果想用金子绢布交换,可要提前做好准备。
套不上交情,也不想出钱,只能站在一边眼馋,连根羊毛都捞不着。
抢?
试试看,刘某人手中的长枪可不是吃素的!
刘牢之话不多,却是连削带打,使得邓遐朱序心中生怒,满脸赤红,心中暗道,同为前锋军将领,要不要分得这么清楚?上了战场可是一起拼命!
可惜,哪怕两人头顶冒火,刘牢之照样我行我素。
同行数月,摸透两人性情,指望他们发挥同袍情谊,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
眼红运粮队的战功,利用职务之便排挤桓容,甚至命人射杀苍鹰,如此心胸狭隘斗筲之人,即便不能避开,也绝对不能深交。
谁知会不会突然翻脸,在背后捅自己一刀?
刘牢之在前开路,三两句挡回邓遐朱序的刺探,将他们开口索要的机会堵死。
桓容走过营门,见两人铁青着脸站在一边,下意识看向刘牢之,却见刘将军摇摇头,明白表示,不用理他们,有事我兜着!
或许军粮来得太及时,也或许是认出秦璟,刘牢之对桓容多出几分敬重,不至于摆在面上让外人生疑,可身为当事人,桓容确实有所体会。
不提刘牢之有什么目的,就现下而言,应该算是好事。
桓容轻踢一下马腹,在马背上向两人拱手,旋即不发一言,快速追上刘牢之。
秦璟一行缀在队伍后。
为避免麻烦,秦璟没有表明身份,营中仅知这百十人是商旅,看在桓校尉的面子上才冒险穿过州郡,送来这些牛羊。
虽说高于市价,但现下不比往常,邺城内的粮价都翻了几番,遑论这些膘肥体壮的牲畜。
“请!”
有盐渎役夫,畜栏的搭建无需费心。留下主簿和谋士清点数量,刘牢之翻身下马,将秦璟请入帐中。
“刘将军客气。”
秦璟抱拳还礼,大方走进帐内,坐到刘牢之对面。
桓容没有半点犹豫,坐到秦璟右侧。
刘将军眼角抽了抽,想起之前见到的一幕,知晓两人莫逆,将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刘将军,”秦璟当先开口,心情貌似不错,“按照先时约定,以低于市价三成交易。多出部分,刘将军可自行处置。”
“秦郎君仗义,果是信人。”刘牢之道。
“璟非仗义疏财,而是真金白银的做生意,将军无需如此。”秦璟笑道。
“此言差矣。”刘牢之摇头,正色道,“不瞒秦郎君,大军驻于枋头超过半月,水道将要不通,粮道恐将断绝。虽有存粮,到底支撑不了多少时日。多亏桓校尉准备充分,某麾下才没有断粮。如今仰赖秦郎君高义,得万余牛羊,解我等燃眉之急,这声谢,秦郎君当得!”
说话间,刘牢之肃然神情,再向秦璟行礼。
“牢之代营中将士谢秦郎君!”
刘牢之诚心实意,没有半点做假。不是秦璟阻拦,甚至想要行大礼。
“将军不必如此。”
秦璟倾身还礼,托住刘牢之的肩膀,不令他真的顿首。
刘牢之试了两试,肩上的手纹丝不动,惊愕之余,心中更加佩服,秦氏子慷慨大义,雄才伟略,可称当世英雄!
两人一番寒暄,桓容始终没有出言,脑中却在飞转,思索的不是牛羊分配,而是之前狂飙的战马。
他以为是自己过失,激怒了战马,才险些跌落马背。可秦璟查看过战马,肯定的告诉他,是有人在马鞍上动了手脚,无论谁骑上这匹战马,都会有被摔落的风险。
想起从马鞍上取下的木刺,桓容不寒而栗。
军营中的战马有数,无论将官还是骑兵,除非战死,否则都是一人一骑,直到战争结束。
桓容的战马是郗愔所赠,据称是汉时引自西域的大宛马后代,疾驰如风,汗色如血。因其过于珍贵,有专人饲喂看护,外人极难下手。
桓容不愿相信手下人背叛,但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做鸵鸟。
“容弟?”
心中焦灼不定,耳边突然响起秦璟的声音。
桓容定了定心神,抬起头,发现两人已结束交谈,都面带疑惑的看着他。
“容弟在想何事?”刘牢之开口道,“玄愔唤了两声也不见回应。”
玄愔?
这熟悉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桓容挑眉看向秦璟。
后者微掀起嘴角,愈发显得俊美无双。
“容无事。”桓容顿了顿,道,“只是在想马鞍之事。”
“容弟可有怀疑之人?”
“不好确认。”桓容犹豫片刻,道,“需得仔细盘查,方可得出结论。”
看着桓容的神情,刘牢之欲言又止。
按照他的习惯,何须盘查,将看管战马的役夫全部抓来,一顿鞭子下去,什么问不出来。但以为桓容的性格,十成十不会这么做。
刘牢之不禁皱眉。
容弟未免过于心慈手软,这对他将来入朝绝非好事。
秦璟没出声,端起微温的茶汤饮了一口,视线扫过放在角落的冰盆,定在桓容身上。
察觉他的目光,桓容不自在的动了动,耳根微红,片刻后连脖子都红了。
见到这个反应,刘牢之面露不解,莫非是天热的缘故?
秦璟用茶盏遮住唇边笑痕,黑色的眸子闪了两闪,愈发深邃。
桓容脸更红了。
“将军,牛羊数目已清点完毕。”
谋士曹岩走进军帐,见礼之后,呈上记录的牛羊簿册。
“依将军吩咐,点出一千五百头送到郗使君处,余下如何处置,还请将军示下。”
“先不急。”刘牢之看过簿册,随即递给桓容,道,“容弟的意思如何?”
“以容之见,牛羊暂且不动,待价钱如数结清再行分配宰杀。”
“此言有理,是我疏忽了。”刘牢之点点头,令曹岩安排专人看护牛羊,未得他的许可,不许任何人牵走。
做生意最好银货两讫。
秦璟冒风险穿过州郡,又慷慨的主动减价,不给钱就想收货,实在没有这样的道理。
况且,不用自己出钱,还等分得金帛,类似的好事不是随时都有,必须速战速决,以免引起他人怀疑。
至于坑桓大司马……他奉郗愔为明公,和桓大司马属于两个阵营,多坑几回又有什么关系。
刘牢之和桓容相视而笑,心照不宣,等着金银到手。
秦璟挑起眉尾,思量桓容所言,决定在枋头多留两日,至少要等到马鞍之事查清。如果桓容不忍,他可代为动手。
与此同时,桓大司马坐在军帐内,面对气定神闲的郗刺使,积下一肚子火气,怒得直接磨后槽牙。
“大司马是重诺之人,满朝皆知。”郗愔慢悠悠开口,句句仿佛利刃,刺在桓温的心上,“前锋军贪墨之事虽已处置,但内情如何,大司马心知肚明。”
“你欲如何?”
“非是我要如何。”郗愔的语速始终未变,说出的话却着实气人,“日前,大司马当着诸将承诺,必对前锋军有所补充,如今正是时候。所谓一诺千金,大司马意下如何?”
“……好!”
话到这个地步,桓大司马只有一个选择,出钱!
世人重诺,为保下桓熙,安抚军心,桓温当着众人许诺。若是出尔反尔,还有什么信义名声可言?
郗超面现忧色,几度想要开口,奈何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桓大司马被逼到角落,不得不拿出黄金绢布,为前锋右军购买军粮。
“大司马重诺,有名士之风,愔佩服之至!”
明明是夸人的话,语气和表情十足诚恳,听在桓温耳朵里照样别扭。仔细想一想背后的暗示,桓大司马勃然大怒,险些当场吐血。
郗刺使见好就收,无意真将桓温逼急,如数取得金子绢布,当即告辞离开。
待郗愔的背影消失,桓大司马终于没忍住,抽出佩剑,狠狠砍在桌上。
“郗方回,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矮桌少去一角,切断的木头滚落地面,发出一声钝响。
桓大司马手持利剑,呼呼喘着粗气,脸上尽是怒色。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事事不顺?
夺北府军的计划落空,逼天子禅位的把握少去半成;
北伐一路顺畅,却因军粮之事困在枋头;
郗愔、袁真之辈,一年前尚被自己握于掌中,如今竟渐渐失去掌控,转而同自己分庭抗礼。
习惯掌控一切,骤然间失去,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惶恐。
桓温收敛怒气,坐到桌后,单手拄剑,剑尖深入地面两寸,足见怒气之深。
郗超擅长观人,隐约猜出桓温心中所想,同样陷入沉思。
倏忽间,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容闪过脑海,郗超悚然一惊,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仔细深想,却发现事事都有痕迹,不由得脸色微变,额头冒出冷汗。
“景兴?”桓大司马的声音传来,低沉得令人心惊,“可是想起了什么?”
“仆,”郗超迟疑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道,“仆在想五公子。”
桓温没出声,郗超抬起头,沉声道;“大司马可还记得,五公子有贵人之相?”
“贵人之相?”
桓温嚼着这四个字,听着郗超将疑问一项项列举,神情渐渐变了。
“先时,五公子出任盐渎县令,铲除豪强,收拢流民,大得人心,派出的刺客尽皆失手。”
“家君曾言,五公子是大才,大司马诸子中唯举五公子。”
“京口之事,仆曾遣人细查,太后发下懿旨之前,南康公主曾入台城。得懿旨和圣旨挽留,家君未失京口,仍掌北府军。”
“此番北伐,家君遣刘道坚领兵迎五公子。”
“大公子降为队主,取而代之,领前锋将军的正是刘道坚!”
郗超越说越是心惊,汗水覆满额头。
这一桩桩一件件,貌似互不相干,但整合起来,处处可见桓容的影子!
尤其是京口和北府军之事,郗刺使和南康公主压根不熟,非是有人居中传话,南康公主如何会入台城,又如何说服太后下这道懿旨?
“家君和袁使君态度变化如此之快,仆早有怀疑,还有桓刺使……”
“幼子?”
“是。”郗超咬住牙根,沉声道,“日前,桓使君曾邀五公子入帐叙话,其后送出二十部曲。”
郗超擦去冷汗,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不然的话,以桓容现下的实力,大司马再要动手,恐非简单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