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败絮
沈翎笑道:“当然是我的事,我娘死了以后,旦夕祸福,从来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沈翌道:“这次的事,本就不会连累太多人,只要族里有一人认罪,帝君就会放了众人。你该知道,帝君向来属意六殿下,发生今日之事,帝君自然也明白个中蹊跷,但他必须堵上悠悠众口。偏偏在这个时候,你回来了。六殿下他也因此免了禁足。”
沈翎冷笑:“这样不是很好么?免得夜长梦多。若想着依靠族里那些人,你觉得他们会认罪?呵,个个只懂得共富贵,至于共患难,他们不会认得这三个字。”
沈翌沉默片刻:“我今天只想来告诉你,你要等到最后。”这一句,轻得不能再轻,门外隐约斜过狱卒的影子,想必又是听不清。
“难道你可以?”沈翎有点惊诧。
“他们不愿死,难道就该你死?我和爹,不一样。”沈翌没有多言,转身出了牢门。
*
夜长梦多……沈翎多活一夜,京城里不知有多少人深谙“夜长梦多”的意思。
夏花开绽的那天,沈翎的十七岁生辰。斩刑,也在那一天。
从来没想过死,到这天来了,才觉得可怕。人死如灯灭,再一碗孟婆汤,什么都会忘掉。不会记得自己莫名其妙的家族责任心,不会记得刀起刀落的痛,自然也不会记得那个人。
沈翎想了想,之前两样都没什么大不了,但最后那一样,好像挺可惜的。
孝,还是愚孝?好像没那么重要。想到,就去做了。
时辰选得很好,天蒙亮的时候,百姓都未醒来,自是无人干丢菜叶那活,也无旁人围观。如果这是帝君的恩典,是谢他救了大崇之国祚么?
夏初,有了秋的肃杀。风卷起砂砾,打在脸上,疼到麻木。
沈翎踏上刑台的时候,脚是抖的,膝盖是软的。关于怕死,似乎忘了很久。以为经历了些生死,胆子就会肥一些,哪里晓得一样没用。
监斩官的动作很快,也不看时辰,直接丢了签令。沈翎庆幸不必因此跪得太久,刑台上可没有家中祠堂的蒲团,膝盖疼。
刽子手抄起大刀,嘴里含了一口酒,勐地喷洒整个刀面,又拿粗壮的手臂一抹。
在这个当口,沈翎想的不是人头落地的疼痛与否,而是那把刀干不干净、卫不卫生……一想到沾满糙汉口水和臭汗的刀子要落在自己脖子上,沈翎就感觉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当场呕吐。
旭日东升,刺目的霞光映上兵将的枪矛长戈,与刽子手的大刀,耀出的光亮一晃,令众人不由自主敛袖遮面……
*
天已大亮,越行锋赶回京城,为时已晚,关于沈翎斩刑的榜告已被撕去。
依照往日的说法,撕去榜告,即是行刑完成。越行锋自言道:“不可能,行刑通常为午时之后,今日为何提前?他们就这么等不及!”
自从在客栈苏醒,越行锋已感受不到心痛,余下的只有恨戾和暴怒,如同当年亲眼看着南越王宫倾颓,失去最亲的人。如今,这种感觉不减当年,甚至更沉、更重,即便将松烟镇的客栈拆了干净,也难舒缓半分。
身在京城,不得不收敛,心头如熔岩把大地撕得龟裂,他一拳砸上树干:“我越行锋选中的人,顶多被自己笨死,绝不会在刑台上死得那么难看!”
恰巧边上有孩童路过,擦着眼泪对同伴说:“呜呜呜,我娘不让我去看砍头,现在都砍完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呀。”
越行锋暗道现在的孩子都是怎么了,喜欢看人砍头?慢着……是得去看看。
待他去了,刑场的兵将官员早已散去,刑台上只余着尚未清理的血迹斑斑。
越行锋一步一步走去,步子竟未觉沉重,他紧盯着那滩血,说不出端倪,也道不清疑惑。在血水前屈膝蹲下,指尖沾了一滴,心间的戾气顿时扫空。
看着血水渗入缝隙,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唇角勾勒暖色:“果然如此。”
眼角掠过一个人影,越行锋迅速紧追而上,在一条繁华喧闹的大街上,追上那人。
帷帽遮面,依稀辨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此人牵着一辆马车,静候越行锋。
越行锋看着手中多出的马鞭,朝车帘一瞟,如寻常商贩那样开口:“什么货?”
那人语调平平,冷声道:“自然是好货,天上地下,仅此一件。出了京城,可买不到。”
越行锋会心一笑:“既是如此珍贵,若我夺人所好,岂非君子所为?”
那人又道:“既知珍贵,便走远些,京城内外,可是有不少人出得起高价。”
越行锋坐上车板:“shou之无愧,却之不恭。兄台,后会无期。驾!”
*
〖江山多败絮—上卷—水龙吟—完〗
第85章 重获新生
正是午时,山间村落安详宁寂,夹杂蝉鸣伴炊烟。简陋的屋舍,依稀看出从前的布局,细绳、响铃、三丈高的寨门,还有废弃许久的铁制火盆。
阳光透进屋舍,不显闷热,飞鸟的影子在竹榻前掠过,掀起一人长长的睫毛,粘连着一丝倦意,迟疑地眨了眨。
喉咙深处压抑出的声线,略微模煳:“阴曹地府也有太阳?莫非这是……天上?我运气不错。不过,再怎么不错,也只是个死人了。”
记忆回到那天清晨,刽子手的斩刀映日刺目,重重落在脖子上的时候,似乎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或许就是街边话本里说的:死得没有痛苦。
问题是,这未免也太没有痛苦,简直连感觉也没有,直接就挂了。
有点不划算,实在非常不划算。沈翎越想越不甘,话说这砍头的感觉也太坑人了。
不自觉又嘀咕起来,声音比方才顺畅许多:“不上算,太亏了……”
“你说够了没有。”戏谑的调子,怎么听都像是上辈子的事。
沈翎骤然惊醒,身体一缩,一只大手便搂上来,那声音蹭着耳垂传来:“死过一次的人,话也多成这样,早知如此,你哥就不用费那么大劲,我也不用躲得这么辛苦。”
双手捂上眼睛,生怕他从某个角度瞧过来。身后静了许久,终究是梦,泪水无可抑制地从指缝渗出。
人死了,连想到的、听到的也真实成这般。
那个人大概不在松烟镇了。若他赶回去,会看到什么?但愿他什么也别看到,实在是不好看。搞不好那颗脑袋还悬着一丝血沫沫……
“怎么不说了?”又是他的声音。
“你能别说话么?”沈翎哽着哭腔,只想让他闭嘴。活着就够丢脸,不想死了也一样丢脸。声音断断续续:“我都已经死了,你就不能放过我么?”
“谁说你死了……”越行锋哭笑不得,抬手在他唇上轻擦。
“别碰我!你这混……暖的?”沈翎探出舌尖一尝,还真是暖的!这是怎么回事!
越行锋忍无可忍,将他的身子掰到身前,瞧他紧闭着眼,眼泪乱七八糟淌得满脸都是,在他额前亲了亲:“可以了吗?你是活的,还是死的?”
沈翎难以置信地看他,弱弱地伸出手指,在他胸口戳戳,脸上戳戳……有弹性、有体温,是个大活人!哪里不对劲?
越行锋抓起他的手,直接往脸上贴:“笨蛋。”
“啊!真是活的!”沈翎抽了抽鼻子,往自己脸上捏捏,眼睛顿时瞪得像桃核。
“信了?”越行锋颇为无奈,叹道,“我刚才就说你哥不必费那么大劲……你究竟听了什么了?好吧,你根本就没在听。”
“不可能。我记得我上了刑台,刀都落下了……”
“不觉那时候有些刺眼么?你哥连夜让人从外头通了地道进去,就是那一瞬,把你换成个死囚。”越行锋顿了顿,似乎是笑了,“话说我从见着你,你就晕着,你不会……你不会刀下来的时候就吓晕了吧?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