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不如谈恋爱
也许是拜梁延这几日一直萦绕在身旁的低气压和脸上一片沉沉冰寒所赐,沈惊鹤最近再没有碰上什么想不开前来找茬的人,就连后排的王祺也安分了许多,只在梁延不在时嘴里仍间或嘀嘀咕咕几声。
明明是梦寐以求的安安稳稳的读书环境,若放在平时,只怕他早该笑弯了眼趁机多学几章新课。然而此时恰恰相反,沈惊鹤虽然仍一直低眉垂眼地望着桌案上的书,耳旁学正的讲解声却仿佛时近时远,不时被脑中飞絮游丝般轻纷渺远的莫名情绪所干扰。
他心烦意乱地闭了闭眼,狠狠咬了口舌尖试图让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回晨诵上。可是身旁梁延无孔不入的熟悉气息却又总在明明白白地提醒着自己,坐在身侧的这个人,已经好几天没有与自己好好说过一句话了。
沈惊鹤也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低落到底是从何而起。不过是一个平常的朋友罢了,纵使做不成朋友了,又不是不能再重新找一个……
他捏着书页的手指猛地一紧。
不一样的,梁延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心底轻轻唤着。
沈惊鹤甩了甩头,想要将这些奇异的心绪排除出脑外。可是这个微小的声音却偏偏固执得很,在心底毫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就是不肯钻出去。
哪里不一样了?没了梁延,他还有五哥,还有四姐,还有方平之朱善田徽……
梁延是不一样的!
那声音愈被压制挣扎得愈顽强,喋喋不休,翻来覆去,直吵得沈惊鹤头都要疼得裂开。
随你去,爱说就说吧。
沈惊鹤自暴自弃地把书册重重翻到下一页,抬起头瞪大了眼直直盯着学正,看也不看身侧这几日一直犹豫徘徊在自己身上的深沉目光。
例行的晨诵随着日头的渐渐攀高已宣告结束,沈惊鹤一声不吭地将书册一本本放回书箧中,脑中还余留回响着学正四平八稳的讲习声。
他这几日听堂的成效低得很,故而每天晨诵后不是随沈卓轩去成文馆温书,便是和方平之那三人一同去和诸学子们研习经义。这一来二去的,倒是与太学中的学生们都熟稔了不少。
“五哥,我收拾好东西了,咱们走吧。”
沈惊鹤抬起眼,对着隔了几排坐席的沈卓轩遥遥唤道。
一旁正沉默不语收整卷帙的梁延听得他的话声,拿起书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喉头上下微动,咽下一抹难捱的苦涩。他的目光不受控制望向了沈惊鹤的背影,定定看了会儿,终于败下阵似的匆忙收回。
沈卓轩往他们那处瞅了一眼,摇摇头,在心下轻轻叹了口气。
这几日也不知道那两人是怎么了,明明之前好成那样,如今却如同闹别扭了一般谁也不肯理谁——不对,这话倒也不完全准。至少他几次都看到梁延踌躇着张口想要对自己的弟弟说些什么,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却总是被沈惊鹤仓促匆忙地一转头所打断。
他看着梁延愈发暗下来的脸色和周身冷凝如凛霜的气息,无奈地扯出一丝苦笑。
这两人到底要较劲到什么时候?算起来也都不是小孩子了,偏生这犟起来的脾性倒还真令夹在中间的他为难。他当然看得出梁延有多想重新跟沈惊鹤说句话,也知道沈惊鹤这几日淡然下总藏不住那一丝心不在焉的惘然低落。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能让这二人如此纠结为难的,想来亦不是什么简单小事。
沈惊鹤已提了书箧远远向自己走来,沈卓轩只得也一拂衣摆站起身,眼含同情地瞥了一眼孤零零怔坐在远处的梁延,同他一起向成文馆行去。
“惊鹤。”绕过一处少人的转角,沈卓轩思忖片刻,偏头轻声道。
沈惊鹤闻言倏然停下脚步,清澈的双眸回望。
“怎么了,五哥?”
沈卓轩微叹口气,关切地盯着他,“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梁小将军自不必提,我亦看得出来,你其实也很珍视与他之间的友谊,对么?”
沈惊鹤沉默一瞬,低下头看不清神色,声音中却是挟着几分未掩藏好的失落,“五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我与他对朋友的定义实在有天渊之别,我实在是……”
“天渊之别?”沈卓轩轻轻按着他的肩,“我不明白,朋友为何需要被定义。同心而共济,始终而如一。你与他既然性情相投,又意趣合鸣,便已可称难得的知交。无论‘朋友’一词如何被释义,你们之间的情谊都不会改变,不是么?”
他又一声长长喟叹,“人生交契,不过相知相惜,可以一心换一心。”
“一心换一心?”沈惊鹤面色怔怔,又在口中低声喃喃着这几个字。良久,他的面容中闪烁过一瞬的挣扎。
“五哥,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件事,我会自己处理好的。”言罢,沈惊鹤抿了抿唇,别过头继续快步向前走去,那笔挺修长的背影却莫名有一丝寥落。
沈卓轩话已至此,却也无法再多说,只能摇摇头跟上去。
然而沈惊鹤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住身形,蓦地转头,认真地看向沈卓轩。
“对了,五哥,有一件事或许还当真需要你帮忙……”
西苑,武场内。
梁延手中的雕弓挽若满月,高大的身影如峰峦般在砂砾上投下一片冷峻阴影,鹰隼似的目光牢牢锁定着武场另一端埋于高草中的木靶。
草劲风高,白羽随着弓弦松开的一声嗡鸣如流星飒踏划破空气,骤然惊散云边秋雁,带着威撼边城的力道直中靶心。尖锐的箭头触到木板仍不肯止,挟着气吞山河的力道凶猛向前冲去,直到大半箭身都没过木靶,只将木板上生生破开几道纵横裂痕。
吴钩明霜晓,弓声惊塞鸿。
梁延随手扔下手中的弓,神色暗沉不定。他已经一连射了十数发的羽箭,然而心中左冲右突的那股子郁气仍是未能淋漓尽致发泄出来。可是一旦收手停下,胸口左侧又会重新覆上一阵闷闷的痛。
他烦躁地将拳头捏紧咯咯作响,一拳打在武场旁的高树上。“砰”的一声闷响,那树便身不由己地摇摆震颤起来,萧疏黄叶簌簌落了满地金。
“那并不是友谊,而是同情与保护欲。”
沈惊鹤的话和那静静看过来的悲切眼神不期然再一次浮现在脑海,梁延垂下了眼,那双总是沉稳不见波澜的深邃眼眸竟划过了一丝茫然。
同情?不,他了解少年的自尊,同情是对他的轻蔑。
保护欲?或许吧,可是似乎又不全然是。至少,总有些细小如秋毫的焦躁难耐在心中提醒着他并不是这样。
到底是为什么呢……
梁延皱着眉挪开视线,总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然而正午的骄阳实在太为炙人,明晃晃的日光晃得他心神不宁,却是一时再难分辨刹那间划过的情绪。
……
“六殿下,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几人就先回去了。”方平之收拾着桌案杂物,还不忘抬头微笑着望着沈惊鹤说道。
“殿下又要留在侧院温书么?”开口的是田徽,他向来是个活泼的性子,此时与沈惊鹤相熟后自然便少了几分敬而远之的顾忌。他转转眼珠,跳过去一拍不远处早已拿好书箧等着他们的朱善,“看看人家殿下,再看看你!再不抓紧多读读书,小心几日后的月试掉下优档!”
朱善躲闪不及,被他拍了个正着,却只是憨笑着摸了摸脑袋,抿着唇没再开口。
沈惊鹤轻笑着摆摆头,“朱善每日都踏踏实实地温习功课,我看啊,有这闲工夫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田徽眨了眨眼,皱起了一张脸,“唉,殿下你已经这么聪明了,还要每日留下温习到这么晚,这可叫我们怎么活呀!”
方平之顺手卷起书卷轻拍了下他的头,“你当殿下像你一样,竟日里惯会耍嘴皮子。月试在即,还不快回去好生将书翻一遍?”
几人又笑着拌了几句嘴,这才互相道别着离开。目送他们走出门后,沈惊鹤独自一人回到侧院内,点起一盏矮灯,借着暖融的亮黄色垂首翻起了书页。
皇帝早前赐予他的玉牌他一直收在身上,有了这块玉牌,他便可在太学下学后仍然留下自己静静温一会儿书,不必担心宫门落锁来不及赶回去。
再过几日便是太学的第一次月试,虽然有前世的诗书打底,但他仍不敢对今世学子们的水平掉以轻心。这段时日学习下来,他已经深深感到自己的学识仍有许多可精进之处。他如今正如涸辙之鱼好不容易得以回到浩瀚汪洋,正尽自己所能地急切吸收着所能触及的一切知识。
暮色一点点攀爬上西窗,满地槐花满树蝉,侧院里的光线正随着天色渐渐变暗。沈惊鹤揉了揉发涩的眼,虽然有灯火衬着,但是温习经义总不如白天时来得方便。
他暗叹一声,伸手准备将书卷翻到下一页。
“你总是这样拼命吗?”
骤然响起的低沉声音打破了满院静寂,沈惊鹤翻书的手一顿,缓缓朝门前抬起眼。
一道高大的阴影斜斜在门边垂下,灯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清晰。
目光先是掠过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再扫过窄腰与宽肩,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不豫蹙眉的英俊脸庞。
那脸庞他如何能不熟悉?往日里他纵是不用偏首,便知道那人冷峻而棱角分明的眉眼轻笑起来时是流露着怎样温暖动人的气息,宛若千仞群山之上的冰雪蓦然消融。
沈惊鹤一瞬间有一丝恍惚。
他已经有多久没见过他笑了呢?
他仍自顾愣愣杵在原处,梁延却已等不及迈开长腿,跨过案席大步走到他跟前。院外秋暮的薄寒乍然拂过,梁延站定后,逆光投下的阴影将他尽数笼罩在里头,扑面而来的威势挟着不容拒绝的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