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不如谈恋爱
梁延的眼神不稳地一闪,他轻咳一声,别过头去,心中却不知怎地竟莫名一软。
宋学录为人古板,从不变通,按理说他的资历也能在朝堂上大小混个内廷中的官职。然而他只认死理的一根筋不知得罪了多少当朝贵人,因而只能在太学做个品级不高的学录。虽说如此,他在道学上的造诣还是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故而每节课上还是吸引了不少一心向学的学子。
随着宋学录迈向院内,方才还交谈说笑的学子们皆鸦雀无声下来——太学中谁人不知,宋学录又硬又臭的脾气那可不是说笑的,若是当真惹恼了他,他才不会顾忌许多,直接能劈头盖脸把你痛骂个狗血淋头。
宋学录的经文课向来喜欢点人起来读文段,果然今日亦不例外。他翻开手中的《尚书》,锐利的眼神扫视一圈端坐的学子,中气十足地开口,“今日我们便顺着上次讲完的部分开始,可都还记得上次讲到哪篇?”
“——大诰。”学子们拖长了声音作答。
“很好。”宋学录顿首,挑选人的思量目光划过沈惊鹤处,霎时停顿下来,“六皇子初来课上,按理这头一堂课是要展露几分的,这下一篇便由你来为诸生诵读吧。”
沈惊鹤自然欣然称是,他从容不迫地起身,翻开手中书卷。当看见书中内容时,他手下动作一顿,眼神带着些意料之内的微妙堪堪凝住。
靛蓝封皮上仍大大印着“尚书”二字,但只见本应写满圣贤之言的内页此时却换作了一本香艳至极不堪入目的淫词艳赋,甚至还不乏几幅不过方寸大小的插绘,其情态之生动逼真,直教人看了堪谓眼花耳热。
……许缙倒还当真是给自己送上了好一番大礼。
沈惊鹤眼波微动,面上仍是毫无波澜。梁延敏感地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当下神情一凛,侧目往他书上看去。这一看倒是不打紧,他的脸色却完全黑了下来,冰冷的威势从身体由内而外不断溢散。
梁延鹰隼般的眼神直直射向许缙的方向,许缙却只是冷汗淋漓僵坐在原地,不断艰难吞咽着口水。他临走前期期艾艾的那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话又浮现在心头,梁延目光一沉,当下便想把自己案上那本完好的尚书同沈惊鹤交换。
还未有所动作,沈惊鹤却立即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他轻轻一摆首,又将目光泰然自若地放回那本徒有其表的“尚书”上。梁延一怔之后,也明白了他的考量,神色更是暗了几分。
许缙或许还存着几分不忍,期待坐于身旁的梁延能用没被做过手脚的书替沈惊鹤应付过这回。然而他却没有想到,明明手中就捧着一本尚书,却偏偏要和邻座交换,这样不合常理的举措岂非更是令人起疑?依着宋学录的性子,必定要下来亲自询问查看一番,若是发现六皇子拿在手上的是这样一本假模假式套着典籍封皮的艳书……
梁延一声冷笑,指节因紧绷而有些泛白,从未如此充盈的怒气与疼惜几欲冲破心中束缚咆哮而出。被当堂痛骂一番怕也只是轻的,随后而来的声名狼藉、逐出太学,想来才是那群人所暗自期望的目的。沈惊鹤本来初入宫中便根基不稳,好不容易一步步踏出来的路若真遂了他们的意毁于一旦,他一个背上欺师渎圣、耽于色相的纨绔骂名的皇子,往后还如何能在朝堂上有出头之日?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沈惊鹤如琢如磨的侧颜,少年长长的睫毛安静而低顺地垂着,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气急窘迫。这本“尚书”连大诰二字恐怕都未曾出现过,又要上哪儿去找下一篇来诵读出声呢?
“怎么,有何问题么?”宋学录见沈惊鹤起身后半晌没有开口,皱起了眉头。
隐隐有几道幸灾乐祸的视线汇聚在自己身上,沈惊鹤却没有在意,他瞥了一眼将头埋得愈发低的许缙,收回目光朗声道:“无他,学生只是在酝酿心中之情罢了。下一篇的《微子之命》盛赞微子之仁德,又不乏成王之勉励,学生自觉应以更为肃敬恭谨的语调来诵读。”
闻言,宋学录板着的脸色难得露出一分笑意,“以情入声,然后通文,六皇子年纪虽幼,却是难能有此觉悟。”
有人惊异地瞪大眼瞧向沈惊鹤手中的靛蓝书本,不可置信的目光倏尔转向许缙。许缙也是一愣,苍白的面容因混杂着欣喜与惊慌而一时有几分错乱。《尚书》本就诘屈艰深,晦涩难懂,这其中随意抽出来的一篇,远处面如平湖的六皇子当真就能径自背下来吗?
在或期待忐忑或恼怒懊丧的目光中,沈惊鹤微微一笑,望着满页云雨风流的书卷抑扬顿挫地开口,“王若曰:猷!殷王元子。惟稽古,崇德象贤……”
宋学录半阖着眼,面带欣赏地听着六皇子清越明朗的嗓音。沈惊鹤也是情真意切地盯着手中的书籍高声吟读,竟当真随着尚书每一页应有的排版翻页与断句。梁延神色古怪地看着他卖力而投入的表演,明明心中余怒犹燃,可是想到卷页与书声间的天渊之别,再看到眼前人一脸自然的神情,他却仍是忍不住轻抽了抽眼角。
“……弘乃烈祖,律乃有民,永绥厥位,毗予一人。”
许缙呆呆地听着沈惊鹤一字不差的流利背诵,神色由最开始的惊讶再到最后的空茫,羞愧与酸涩仿佛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自己早已体无完肤的躯壳。即使面对着自己这样卑劣的陷害,那个人依然可以如此云淡风轻地以最从容的姿态化解,恍若群山之巅冷然的皓雪,从不曾为压城黑云所玷染……
他所有的怯懦,所有的挣扎,仿佛都变作了一个巨大的笑话露出一嘴獠牙狠狠嘲笑着他。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在这等心性面前,所有的谋划与诈变都显得如此可笑与无力。
原来是他错了,他一直以来都错了……
许缙面上似悲非悲,似喜非喜,他想到假山石旁沈惊鹤扶起他的那双手,想到方才那对他最后的一声询问与随之而来的默然失望,颤抖的脸庞间写满了悔恨。
他终于知道错了,可是,却也已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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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圣诞快乐呀~
第31章
一场本应掀起轩然大波的危机就这样被消解于无形,沈惊鹤不仅没如同旁人算计好的那般被当场逐出书院,反而在宋学录临走前得到了他满含嘉许的一点头。
散课后,人群如过江之鲫一个个走出院门,唯有沈惊鹤动也未动,一直垂头端坐于原位。他信手翻着这本满篇风流的书册,翻至最后,眼神在一瞬凝固后起了微妙的变化。
梁延看着他不带一丝情绪的淡漠面容,微叹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没事。”感受到梁延的关怀,沈惊鹤抬起眼瞄了瞄他,展颜云淡风轻一笑,“这些事早晚都会有的,往后的日子亦只会见多,不会见少,习惯了便好。”
什么叫习惯了便好?
梁延心头一痛,攥紧他的手腕,皱着眉看去,脸上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恼怒与疼惜。
他明知前路会有更多的艰难险阻,为什么非要固执地碰了一头血还不肯停下?
梁延开口想要质问些什么,然而沈惊鹤却倏尔从他手中将手腕抽出,转身站了起来,面色无波地看向不知什么时候低头小步蹭到他们附近的许缙。
“……六皇子。”许缙绞着手指头,声若蚊蝇,目光躲闪着不敢看他。
梁延“噌”地一下站起身,长腿两步跨到许缙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他两眼迸发着冰冷的怒火,低沉的声音满满皆是咬牙切齿,“你还有脸过来?”
许缙惊慌失措地想要退后,却是怎么都挣脱不开梁延的桎梏。他求救的眼神带着哀求看向沈惊鹤,沈惊鹤却是没有如他所料想的那般出手拦下梁延。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沈惊鹤双眸犹如三冬凝结成冰寒的平湖,“你如今又是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站到我的面前来?”
“六皇子,您、您听我解释……”许缙在梁延手下不断扭动挣扎着,泫然欲泣,“我是有苦衷的,他们拿父亲的仕途威胁我,我没有办法……”
沈惊鹤轻叹一口气,还是偏首示意梁延将他放下。梁延此时亦将怒火收敛了不少,冷嗤一声松开了手,面色却仍是一片雷霆翻涌的暗沉。
“我知道你有苦衷,也知道这并非你的本意。”沈惊鹤走近一步,直直看进许缙呆呆发愣的眼里,“然而你的苦衷就可以消弭你所曾犯下的过错么?你的并非真心也可以抵消你行动上所带给旁人的伤害么?你不是恶的主使,却因为种种在你看来可以被受伤者原谅的理由屈服沦落为恶的仆役。我理解你的立场,也同情你的际遇,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我可以轻易原谅你。”
他顿了顿,别开脑袋,目光悠悠地飞向透过白墙翠竹隐约露出的几层淡淡山峦,“你知道么,如若我没有因为喜爱背下整本《尚书》,或是如若宋学录当场下庭来查验,如今的我恐怕早已声名狼藉被赶回了宫中,一辈子都无法再踏足这座在你我心目中同样崇高的学府了。”
许缙猛地抬起头,双目惊惧地圆睁,脸上是一片惭愧与懊悔,“对不起,六皇子,我不知道……我以为他们只是想让您在课上出个丑……”
沈惊鹤勾起唇角笑了笑,神色依旧淡淡,“所以你看,不只是你有苦衷,不只是你有痛苦的遭遇。在这浩大的天地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堪的过往。有人能傲骨铮铮咬牙挺过,从不愿低头辱没自己的气节。有人却将之作为为自己的软弱怯懦辩护的借口,心怀愧疚成为一桩桩阴谋诡计的帮凶。”
“许缙,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沈惊鹤终于转回头来,淡然自若地望向他。许缙怔忪地看着眼前一袭青衫风骨孤绝的少年皇子,明明他们之间离得是多么近,他却只觉得那抹仿佛要溶进风竹间的翠色恍若在天际云端般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