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不如谈恋爱
京城元宵的灯会大小也有十数处,洛街在里头便是数一数二的繁盛。时人“璧月当天星续少,珠帘排户乐声长”便咏的是洛街的火树银花、星桥铁锁。沈惊鹤怕今日上街的百姓太多,故而早早便从宫中出门了,如今半只脚踏进洛街,却是连酉时都还没到。
与梁延相约的是酉时一刻,故而他倒也不着急,只是好奇地围到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的人群中,看着杂耍艺人们演着鱼龙百戏,箫鼓声与嬉笑声不绝于耳,望眼皆是衣香鬓影、流苏宝带。
梁延斜倚在花灯铺子旁的石墙上,手里上下抛着用油纸包好的一小方块,百无聊赖地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掂了掂掌心里的东西,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
想到那人到时有可能露出的欣喜表情,他就忽然觉得如今的漫长等待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他仰首望向飞檐尖阁上初露的一轮皎月,只觉得仿佛连这玉轮也变作了那人清俊的眉眼。
下午方落了雪,也不知他的衣裳添够了没?
他的目光随意划过不远处熙攘的人群,却是不由得倏尔一顿——热闹人群外踮着脚兴致勃勃往里头观望的俊逸少年,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又会是哪个?
梁延险些没被气笑,亏得自己在这处苦等了半天,原来人家早已自寻了乐子去。他眯了眯眼,一挥衣袖,甩开步子就往人群中走去。
离沈惊鹤还差两步的时候,他却不由得慢慢放停了脚步。从他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瞧见沈惊鹤因满怀兴味而显得有些晶亮的眸子,一闪一闪的,好像能将自己眼前的整个世界都点亮。
……算了,他既喜欢看,便让他多看会儿吧。
左右人群仍然不时爆发出一阵惊叹与欢呼声,梁延却没空瞧一眼中央的杂耍,一双眼只来得及盛满了几步外少年的身影。
他站在灯火之下,就好像落了人间的明月一般皎洁出尘。
鱼龙百戏终于在锣鼓声中结束,沈惊鹤砸了咂嘴,只暗暗可惜自己还没看够。
人流开始四下散开,刚要转身,他却觉得自己的左肩被人轻拍了拍。
疑惑地向左后方看去,触目所及除了在香风中摇晃不已的花灯之外,却是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他感觉错了?
沈惊鹤方将脑袋转过来,下一秒却被骤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一方油纸包唬了一跳。他往后退了一步,稳了稳神。纸包移开,露出了梁延一双含笑的眼。
沈惊鹤松了口气,瞪他一眼,脸上却是不觉也带出一丝笑意,“你可算是来了!”
梁延冤枉地叹了口气,“一个时辰前天还未黑时,我便已到洛街了。”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沈惊鹤讶异地挑起眉。
梁延不语,却是已经自然而熟稔地捉过了沈惊鹤的手,牢牢牵住。眼前笑谈着走过的皆是插花呼酒川流不息的人群,沈惊鹤微微红了脸,挣了两下,没有挣开,便也只能抿抿嘴随他去了。
“我怕你也来得早了,见不到我,心里着急。”梁延在他掌心轻划着圆圈,垂眼望着他开口。
明明周遭谈笑歌声络绎不绝,箫鼓振天,那低声的话语落到沈惊鹤耳畔,却像是直接落到了心底一般清晰可闻。他略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我才不会着急呢。”
“你是不着急。”梁延失笑,神色里故意隐隐现了分委屈,“我见着你的时候,你正在杂耍前看得正欢呢!”
沈惊鹤瞪大了眼,没想到原来梁延竟然这么早就瞧见了他。然而听他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天还冷得很,梁延一个人孤零零在这街头等着,想想也是怪可怜的。
想了想,他退开一步拱手作了个长揖,口中也刻意拖长了声调,“……向梁小将军赔不是了!还望梁小将军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吧。”
梁延噙着笑意看他在这装模作样,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眼神微闪,“我记得有个人上次对我作揖的时候,好像说的是什么……往后只要我一句话,上天入地赴汤蹈火,他亦在所不辞?”
沈惊鹤的身子僵了僵,被梁延这么一提醒,他也想到了之前在太学石亭中自己的那番话。
——不过是当时随口一扯,怎么眼前这个人非不依不饶记得这么清!
他磨着牙抬起头,“梁小将军果然好记性!想来如今是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了?”
“我不要你上天入地,也不要你赴汤蹈火。”梁延微叹一声,走上前来低头将他的外袍细心拢好,又用温热的掌心捂着他被冻得有些发红的耳廓,“……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沈惊鹤怔怔地望着梁延近在咫尺的面容,两只耳朵都被他拢在手掌中,让周围的欢闹人声一瞬间如潮汐般尽数退去,只有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几乎震得他胸口发疼。
他动了两下嘴唇,到底难为情地没能说出来。
——他想叫梁延别再捂着他的耳朵了,再捂下去,只怕那耳廓上的微红都要烧到脸上去了。
察觉到掌心下的皮肤有所升温,梁延这才松开手,从怀中掏出刚刚被随手放进去的油纸包。
“喏,给你的。”
“这是什么?”沈惊鹤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痒的耳朵,接过这块并不重的纸包。
梁延站在原地没动,“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窸窸窣窣的剥纸声后,沈惊鹤望着油纸中央乖巧躺着的一块白白嫩嫩、裹了糖粒的糕点,有些惊讶地问道:“……这是?”
“这是城东郭家铺子里最负盛名的糖角儿,一年只有元宵这日才卖。”梁延含笑望着他,“我今日一早便去那边排队,直到快晌午才终于抢到一块。听说元宵吃了糖角儿,连年便也能交上好运,你快些吃了吧。”
沈惊鹤看着手心里这一块小小的糖角儿发呆,只觉得心里除了感动,似乎也再寻不出别的词句。他拿起这块软糯的糖角儿,唇齿轻合咬下了半块。咬破酥脆的外皮,内里缓缓溢出的糖馅儿入口即化,一股浓郁的香甜旋即跟着在舌尖绽开。
甜而不腻,唇齿留香,果然不愧是城中已逾百年的老点心铺子。
沈惊鹤咽下口中的糖馅,盯着指间剩下半块的糖角儿,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梁延只买到了一块,那他自己,是不是就吃不着了?
一时脑热,沈惊鹤抬手就将手中的半块糖角儿递到梁延嘴边。直到看到梁延因惊愕而微微放大的双瞳时,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傻事。
——然而此时若再将手缩回,倒显得他小气,舍不得这块糕点似的。
沈惊鹤眼睫微微抖动着,他有些僵硬地别开了头,呐呐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你……你也吃吧。”
话一出口,他险些没直接咬到自己的舌头。这块糖角儿早就被他咬去了半块,便是梁延不嫌弃,他也……他也不能做出这般不识礼数的举动啊!
等了半晌,那人还是愣愣的没有说话。沈惊鹤再也忍不住,面上隐隐带出些羞恼,当下便想把手缩回,“你,你不吃就算了……”
话还没说完,他整个人倏尔僵硬在原地。梁延忽然一把紧攥住他的手,缓缓抬起头,直勾勾望过来的眼神深沉莫测。梁延温热的掌心贴在自己的手腕上,仿佛要将那片皮肤都灼烧得滚烫。
他白皙的手指夹着那块同样白嫩的糖角儿,有些不知所措地轻抖着。
没有看那块沾着晶莹糖粒的糕点,梁延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偏了首凑近,轻轻含住那半块糕点,将它极为缓慢地从沈惊鹤指间抽出,撕扯着嚼动。如狼一般,将捕获到的猎物置于唇齿间反复玩弄,直到喉结上下一动,尽数吞下。
梁延幽深莫名的目光一直没有从他脸上移开过,那双墨黑的瞳孔中仿佛涌动着一轮漩涡,要将眼前人的心魂毫不留情吸入。
沈惊鹤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不堪。梁延从刚才起就一直定定盯着他,给他的感觉,就好像……
就好像他是就着自己的脸,将这半块糖角儿尽数吃下。
沈惊鹤的脸微微一热,竟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眼见梁延将最后一口吃完,他也终于能松口气,“好了,你……”
他的身子猛地一僵。
梁延再度紧紧攥住他欲抽回的手,垂下眼,盯着他指腹上沾着的糖粒,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将隐隐含着侵略性的目光重新放回他脸上,梁延倾身欺上,探出温热的舌尖,在他指尖轻而缓地一舔,卷刮走所有糖粒。
沈惊鹤只觉得脑内“轰”地一声炸开了,他从面容到脖颈都以惊人的速度染上了一片红。他猛地一下抽回手指,浑身难以抑制地发着抖,胸膛上下起伏,不住难耐地喘息着。湿热而柔软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指腹上依稀可见一层薄薄的水意。
梁延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很甜。”梁延低首,凑到他耳畔,微哑着嗓子开口。那股声音里仿佛强自压抑着什么情绪,开口时温热的鼻息扑到他耳后,几乎让沈惊鹤连站都要站不稳。
“甜?啊,对……挺甜的……”沈惊鹤只觉得眼花耳热,头晕目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能无意识地不断张合着双唇,重复着最后留在脑海中的话。
梁延看他一副呆呆怔怔摸不着北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闷笑一声,伸手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将下颌轻搁在他的肩窝,他深深嗅着沈惊鹤发间草木的香气,以一种极尽缱绻而温柔的语气,长长地喟叹着。
“小鹤儿啊……”
沈惊鹤被他抱了个满怀,头脑仍陷入方才的混乱中,光怪陆离的情绪纷纷在脑中走马灯一般快速闪过。他两眼仍愣愣地瞧着前方,半天没有回过味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