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不如谈恋爱
昨日除夕时的家宴,便是连那些未有子嗣的嫔妃也现身在了庆隆殿。一帮子莺莺燕燕齐聚一堂, 自是少不了明争暗斗、拈风吃醋。觥筹交错间, 满殿中的衣香鬓影都掩不住端妃和徐贵妃话里话外的针锋相对, 也亏得皇帝仍然能气定神闲,只高居于上首作充耳不闻。他在侧席看了, 却只觉得额角都隐隐地抽疼。
然而他所在意的却不是昨日歌舞笙箫背后的勾心斗角——更准确地说,不仅仅是他,无论是昨夜自始至终都在灌着闷酒的大皇子, 还是笑意盈盈时不时与他寒暄一二的三皇子, 抑或是宫外无数或在明或在暗的朝臣, 都将目光放在了元夕一早的朝日坛上。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如今北境战事初定,雍朝正是修生养息之时, 所剩的“祀”之一事,比之往常就更多了几分重要的地位。
每年新春伊始, 皇帝都要率着皇室子弟与文武百官在奉天殿外的朝日坛开坛祭祖, 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祭祖乃是一年中的头等大事, 参礼浩浩荡荡的群臣无不随品穿锦绣吉服,沐浴降香,恭谨肃穆垂首而立。献官与执事更是玄端深衣各立丹墀两侧,身后的分坛各代表着日月星辰、岳镇海渎,以及云雷雨岳和山川太岁。
金声玉振的中和韶乐回荡在偌大的祭坛之上,八佾之舞毕,冕冠玄衣的皇帝在礼官的簇拥下缓缓踏过汉白玉石阶。十二旒冕冠的天河带随着步履微微摆动,拂过玄裳肩上日月升龙的纹章。
走过垂手肃立的皇子之时,皇帝的脚步一停,审视的目光在几人身上逐一扫过。
探究的眼神宛若要将每个人的心底都看透,沈惊鹤在皇帝的眼神中面色未改,然而他却可以清楚地听见,耳旁大皇子的呼吸声无端急促了几分。阶下群臣的视线也若有若无地集中到了这块地方,屏息等待着皇帝开口,挑选出今年献爵的一位皇子。
元夕祭祀之礼大致分为四步:迎神,献爵,辞神,散胙。按大雍惯例,进献酒爵之人向来是当朝太子。如今太子已故去近一年,东宫之位依旧空悬,对在此之后第一位献爵者的挑选,便显得尤为令人玩味。
是得列长子之名、拥新安军数万兵甲的大皇子,还是背倚世家、朝中人脉无数的三皇子?
皇帝迟迟不肯另立太子,众臣亦苦于无从揣测圣心,以便早日得择良木而栖。今日的献爵一事却是一个再难能不过的机会,好教他们想办法窥得一二天家心思。
皇帝仍自顾沉吟,文武百官们却已是等得暗自焦急,脸上更是隐隐显出各异的莫测神色。
徐太师端立于文臣之首,微敛着双目,面容不见喜怒,袖袍下的手却是一下下转着檀木佛珠。在他数步之外,魁梧矍铄的邓尚书眯着眼打量他一番,嘴角溢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冷哼,又将目光遥遥放到玉阶之上。
所有人都在屏息期待着。
烟云缥缈,高大旷远的祭坛上鸦雀无声,纵连落针之声也清晰可辨。
皇帝波澜不惊地环顾一圈,将众人的神情都尽收入眼中,抬起手,稳稳向前方一指。
“你来献爵。”
话音方落,众人纷纷侧目。但见皇帝手指之人,既不是嘴唇发颤满脸不可置信的大皇子,也不是瞳孔紧缩脸色微微泛白的三皇子,而是——
沈惊鹤缓缓抬起头来,不顾身上千万道有如芒刺的锋利目光,拱手俯身深深一礼。
“皇儿领命。”
“嗒”地一声,徐太师手上的佛珠串从中间断裂,几颗黑檀色的佛珠从袖间跌落在地上,弹跳着滚向远处。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仅仅是徐太师一人,玉阶下的群臣几乎大半都是悚然变色。昭年殿胡使觐见后的赏赐,几月前皇后突如其来的收养,这都尚可以勉强用皇帝对这个最小儿子的喜爱来解释。然而今日如此庄重的开春祭祖,献爵之人这一敏感的位置,竟也被毫不犹豫地指给了他……
祭坛下一片死寂,纵然徐邓两家的熊熊怒火几乎都要烧出眼眶,却也不得不强自按捺着低下头,不敢让皇帝瞧出一分一毫的不妥。那些还未明确站队的臣子亦是在心中暗自倒抽一口冷气,不少人悄悄瞥向沈惊鹤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别样的色彩。
若目光亦可伤人,只怕沈惊鹤如今身上已要被活生生刺出个洞来。远处的臣子隔着段距离倒是还好,只是身侧大皇子那死死盯着自己脊背的视线,却是让人连想要忽视都做不到。
他轻叹一声,双手从礼官手中接过青铜酒爵,面上挂上虔敬的神情,踏着沉稳的步子跟在皇帝身后,直到一步步迈上极目无尽、笔直连天的甬道。
越往上走,高处的风声越劲,沉香焚烧过后缭绕不尽的清香,使得似乎抬头便触手可及的云层更多了几分神秘的兆示。从南方北圆的主祭坛上向下俯瞰,阶下绵延数里的群臣仿佛都化作了小小的人影,放眼皆是一片锦绣壮丽山河,让人只觉得天地乾坤不过也只在盈手一握间。
越过长长的汉白玉阶,终于站定后,方才尖锐冰冷的目光也随着所处之地的愈发高远而再也感知不见。铜钟礼乐浩浩然响彻云霄,献官、执事行四拜礼后,牛、羊、豕各一被行祭于坛前,此乃是祭礼中最为郑重的太牢之礼。
乐奏半时,迎神於阳。皇帝率领着文武群臣行四拜礼迎神,黑压压的人群齐齐跪拜在地,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不绝于耳。沈惊鹤顺从地跟着一并跪下,双手稳持酒爵,眼底却划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无怪乎天下之人汲汲往来,所为不过权与利。站在这离青天寰宇最近的地方,伸指便可一近日月,俯眼便是芸芸众生,能不被这般无限膨胀的欲望所俘之人,世间又有几个呢?
平身之后,礼乐再起,皇帝上前一步,走到诣神位站定。司樽走到沈惊鹤面前斟酒,汩汩的酒酿盛满手中酒爵后,沈惊鹤便快步行向神位前东侧,朝北直立,恭谨献上酒爵。
皇帝从他手中接过酒爵,四目相对的那一刹,沈惊鹤在他眼中看见了深长的意味。
动作毫不停顿,下一刻,皇帝双手翻转,酹酒于祭坛之前。澄澈的酒液在地上迅速四溢漫开,侵吞了一寸又一寸莹润光洁的白玉。
此时礼乐声止,众官再跪。司祝早在读祝位跪俯恭候,见吉时已到,便捧起祭坛旁的祝版,面向东方神位,宣读起了早已拟好的祝告文。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卉百物,莫不茂者。各得其所,靡今靡古……”
司祝拖长了的虔敬声调在阔大巍峨的祭坛上回荡着,沈惊鹤低垂的面容恭敬,心下却是缓慢攀爬上一片凝重的晦影。
献爵之位,便是连黄口小儿也知道其在祭祖中的重要程度。皇帝今日将他捧得如此之高,看似是让他出尽风头,但也摆明了要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借着他将这摊本就暗流汹涌的浑水搅动得更加混乱不堪。
正如他月余前曾与皇后所说的——自己不过是皇帝手中制衡天下棋局的一颗棋子,要何时下,又将下在哪,此时却是完全容不得自己做主。
祝词终于悠悠地念毕,庄严的雅乐又一次响起。饮福撤馔后,祭品也被送燎炉焚烧,袅袅青烟上达于天。皇帝又如方才一般四拜辞神,众官自是也随之恭敬俯伏。
直起身来,沈惊鹤深深吐了一口气,回首望向远处天边山峦颉颃翻飞的鸟影,垂于身侧的手在袖间紧握成拳。
皇帝既愿在此刻送他好风,那他也不妨借力直上青云。等他真正能在朝中站稳脚跟,谁是局中之棋,谁是执子之人,倒还尚未可知呢。
……
祭礼后的散胙倒是无甚特别之处,领了福胙的大小官员们无不口称天家恩礼广博,诚惶诚恐。
所谓祭以示敬,宴以尽欢,在祭祖大典结束后,昨日刚办过家宴的庆隆殿又将举行一次宫宴。只不过,这次宫宴规模比昨日更盛,所宴请的亦不再是后妃,而是有品级的文武大臣。
宫人们早在晌午便前前后后忙活了开,直到酉时日头渐渐西沉,这才将珍馐菜肴一一准备俱全。
紫庭金凤阙,丹禁玉鸡川。湛露飞尧酒,熏风入舜弦。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灯火通明,两行长长依次列下的澄黄宫灯几欲与高塔尖顶旁的皎月争光。花纹繁复的厚重绒毯两侧,整齐分列着数张低矮的硬木食案,香气扑鼻的热膳和汤饭由穿行来往其间的宫婢殷勤献上。
皇帝坐在殿内最深处的高座上,面前的金龙大宴桌上摆了四十品各色珍味,金匙和象牙箸横斜搁于玉碗沿。在他之下的侧席是几位皇子,百官群臣则依照品级依次递延,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尽头。
新春的宫宴向来不如其他筵席一般严肃,虽亦排场盛大,但也是为图来年吉祥喜庆,故而从不拘着群臣,殿内也欢盈着热闹的交谈与低笑声。教坊司的乐师与伶人在大殿中央表演着承应宴戏,还有仙衣飘飘的婀娜舞女旋舞于其间。
沈惊鹤闲坐在席上,时不时用几筷子宫婢新端上的点心。自从上午打祭坛回来后,宫人看他的眼光又多多少少有了些许变化,他倒也不甚挂心——若依着皇帝的心思,在他还未有足够的筹码与另两人相制衡之前,这些在外人看来艳羡不已的荣宠,日后还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大皇子依旧是黑着一张脸,虽然在宫宴开始之前,他已在属下的提醒下稍微收敛了点儿,但是偶尔瞥过来的目光还是带着不善与嫉恨。他坐在原处一口口灌着酒,背影里透着些消沉,似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回宫不过半年的六弟,偏偏就能一下得到自己最渴望的东西。
沈惊鹤有时看着他,反倒觉得他有些可怜。一心想要博得自己父皇的欢心,却不知道自己和自己的母妃只不过是天子手下的牵线木偶,随着皇帝喜好的模样任意摆布。当徐家势大之时,他便常得了几句和颜悦色的鼓舞。当邓家隐隐有逐渐兴起之势时,皇帝便又倏尔对他冷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