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不还
玄衣骑是楚政麾下最特殊的一队人马,相传那是皇帝交予他直接管辖的精锐部队,除楚政之外,旁人一概不可过问,即便是皇帝本人也无权调度。
楚政平定番邦,清退外敌靠得都是这处人马暗中相助,只是玄衣骑来去匆匆,行踪难测,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就连跟他们一同作战营地的军中人士也不曾与他们真正有过接触。
楚政死讯一出,很多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一定要拉拢这处人马,新帝继位后更是连下诏书,要玄衣骑的当家军师入朝觐见,然而凌州地势险峻,不熟悉的地形的外人在里头转上三天三夜也找不到玄衣骑大营的门朝哪开,传旨的太监在山林里转晕了头,又被山中野兽吓得疯疯癫癫,未回都城便一命呜呼。
玄衣骑就这样销声匿迹着,他们仿佛随着宸王一起悄无声息的死在了深山之中,久而久之,有人开始怀疑这队百战百胜的人马是否真的存在,是否只是楚氏皇族当年用来威慑外人的借口,因为无论是叛军作乱还是外敌进犯,凌州的山林都是安安静静的,始终没有半点该有的动向。
楚牧一路上跑费了三匹战马,最终赶在第二天日落之前一头扎进了山林深处。
茂盛的荒草已经足以没过膝盖,楚牧滚鞍下马循着路上的草茎快步往前,他是世上鲜有的几个能找到玄衣骑大营的人,楚政当年并无交心之人,他虽与楚政屡屡政见不合,但却是唯一一个不曾对楚政抱有恶意的血亲。
林中大营更像是寻常幔帐,只是其中摆放物件更为讲究,楚牧独身入内,他一路过来未有阻拦,也未见什么巡查兵将,但他很清楚这山里处处都是玄衣骑的眼线,他若有丝毫纰漏,便会立刻被利箭穿喉,当场身亡。
“六王爷。”
军中不易奢华本是祖训,但玄衣骑独立于所有制度之外,自然是与别处不同。
寡淡檀香静心凝神,背身立于帐中的黑衣男子瘦削高挑,及地墨袍不见纹饰,唯有银线流云隐没其中。
“云先生,小王……”
楚牧恭顺垂首,奉上了在怀中藏纳一路的小小木盒。
他是知道云渊这个人的,玄衣骑本是前朝留下的秘密兵马,行军部署自有一番路数,且军中以文职军师为首,楚政当年手握信物也仅仅是传达军令,所有的派兵调遣全部是云渊一人把持。
他本是要亲手将木盒打开,取出柳沅放入的信物,交予云渊检验,但闪身出现的弓手却阻止了他开启木盒的动作,并且直接将那木盒从他手中夺去,又放在怀中狠狠蹭了两下,才递去云渊手里。
“.…..雁城告急,还请云先生出兵,助我等——”
楚牧喉头一梗,面色未变,云渊接过木盒之后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他深吸一口气未再多言,只将双手一拱拜得更深,这是能给南越皇族救命的人,他无论如何都得忍下。
木盒上的锁扣开启,隐有闷沉响动,黑布蒙面的弓手立在云渊身侧,看似无心的调了调臂上的袖箭。
楚牧十指紧攥屏住了呼吸,他并不知道那盒子里有什么,那盒子是柳沅的首饰盒,他来之前,柳沅跟楚政在帐里捣鼓了许久,最终只塞给他这个东西让他去求援,楚政薅着他的领子威胁他不许打开查看,危难关头他无路可走,只能言听计从。
“——噗。”
短暂的沉默过后,袖箭上膛,楚牧发誓自己听见了云渊绷不住的笑声,他紧张不安的抬头去看,试图辩解一句信物的确是楚政亲手交予他,但在抬头看清那物件的瞬间,他突然觉得他这个三哥可能就是想让他死。
那盒子里只有一个圆头细身子的木头小人,刀功粗糙,歪鼻子歪嘴,简直就像个从山沟沟里薅出来的蘑菇。
第21章 楚政2.0正在过图
柳沅醒时,外头天色未明,他是同楚政靠在一起睡的,军中的毯子不知被多少人盖过,上头沾着油污和血渍,楚政说什么都不让他盖,硬是把自己衣服脱了给他披上。
行军打仗的地方永远不会安静,帐外人声吵闹,柳沅眯缝着眼睛蹭了蹭楚政的肩膀,雁城属于边塞,即便是夏日早上也会有点凉意,他腿脚不好受不得凉,坐在地上熬了两天难免有些酸痛不适。
他守了林弋两日,昨夜才让林弋的伤情彻底平稳,眼下正是困得时候,他本是想再睡一会的,但帐里悉悉索索的动静让他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躺在帐中的林弋大概是醒了,正在试着自行起身,他同当年的楚政一样是个劳碌命,只要一睁眼就肯定不会消停。
林弋失血太多,本就头晕目眩,他浑浑噩噩的甩了甩头,帐中光线昏暗,他忍着晕眩看向角落,浮在空气里的灰尘迷得他眼角涩痛。
“……小沅?”
林弋嗓子哑得厉害,箭伤伤及筋骨,饶是他皮糙肉厚也疼出一身冷汗,他捂着伤处起身坐直,缠满绷带的上身显得有些佝偻。
他看清了柳沅身边的人是谁,眼里也着实亮了一瞬,然而出于某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愧疚,他并不敢直言一声宸王。
“我们……六殿下他……小沅,我们不是——”
他仓皇又笨拙的前倾身子,试图跟柳沅解释一声,可惜他天生嘴笨,非但没能说出有用的话,还将昏昏沉沉的楚政吵醒了。
楚政眉目微蹙,面色不善的睁开了眼睛,柳沅这两日有多累他是看着的,林弋一醒就要吵得柳沅没法休息,他自然是不乐意的。
“别吵,沅沅累。”
也不知道为什么,楚政对林弋有些莫名的警觉和敌意,他低声开口,先是勒令林弋消停闭嘴,而后又收紧手臂,将柳沅往自己怀里揽得更紧了一些,“沅沅睡,不理他。”
——这般言语行径放在如胶似漆的爱侣之间并不算稀奇,可这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更不应该出现在楚政身上。
浓重到让人无法忽略的违和感解释了一切,林弋僵住了身子,不可置信的同柳沅对上了目光,他徒劳的张着嘴,拼命挤压着喉咙里的凌乱嘶哑的气音。
“他……殿下他……”
林弋面色发白,差点又咳出血来,他半生行伍,鲜少有这般狼狈虚弱的时候,可这一切实在太过荒谬了,他死都想不到他们死守至此的希望居然会变成这样。
即便是到了这会,柳沅还是没有理会自己的旧友,他不想解释,也不想同林弋多说一句话,他厌恶这里的一切,所以就像此前楚牧质问时那样,他侧过身子安安静静偎去了楚政怀里,不言不语,只让楚政去替他解决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肆无忌惮多久,但至少能躲一时是一时。
“——说了让你别吵!不许说话!老实躺着!”
作为柳沅睡眠质量的守卫者,楚政在这件事情上严苛得要命,他像是凶狠蛮横的野犬一样冲着林弋呲出了犬牙,狰狞的伤疤割裂了他原本的面目,若是叫未见过宸王的旁人看去,怕是只会将他认作一条疯狗。
林弋身形打晃,嘴里血气浓重,他无力喘息,只能颓然的倒回原处,包扎着伤口的绷带尽职尽责的保护着他伤痕累累的血肉,末梢还打成了一个个精细对称的蝴蝶结。
他低头看看伤处,又抬头看向楚政怀中的柳沅,旧友瘦削单薄的身影让他蓦地红了眼圈,所谓的绝望暂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愧疚和压抑,他心头剧烈痉挛了一阵,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
林弋唇瓣抖得厉害,只是他没有懊悔的机会了,地动山摇一般的闷响自城门处骤然传来,震得整个营盘措手不及。
“——将军!!胡人攻城了!”
敌军能至雁城就意味着城外数道阵线已破,林弋和楚牧本就人手不足,能抵抗至今已经实属不易。
乱世当道,少有忠义之说,林家旧部大多和林弋处境相同,不造器重,不被重用,事到如今还拼死抵抗,只是为了自己和生死过命的兄弟不至于轻易惨死在胡人的弯刀之下,以免丢了行伍人的骨气。
兵荒马乱,刀戈相接,人声嘶哑,马声凄哀,代表着战争和死亡的声音仿佛无形的手,紧紧掐着局中人的命脉,一刻不曾放松。
咸腥的血气被风卷着灌进鼻腔,熏得人胃口翻覆,楚政一手攥紧了柳沅的手,一手握紧了防身的长刀,他们被林弋的心腹保护在城中最隐蔽的巷道里,若是林弋真的支撑不住全军覆没,他们至少还能在此处藏身,等到楚牧带人前来营救。
刀剑刺穿皮肉的砍杀声明明隔着一堵墙,听上去却仿佛是砍在自己眼前的。
楚政指骨发白,他想起自己之前跟着柳沅进城的时候也是在待在这里看着百姓四散奔逃,他那会还困惑不解的问柳沅为什么,而今算是终于知道了答案。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辛劳忙碌的百姓不该舍家而逃,忠勇正直的兵将不该惨死长街,楚政不知道自己这个念头由何而来,但他出奇的坚定。
隐约的钝痛从前额蔓延,楚政握刀的手有些发抖,他能透着狭窄的巷道入口看见满地的血水,也能听见厮杀的动静离他们越来越急。
“楚政。”
纤瘦冰凉的手指抚上了他青筋暴起的手背,楚政恍惚一颤,猛地回过了神,他这才发现他将柳沅的右手攥得发白,他张了张口,慌乱无措的松开了五指,他本想仔细看看柳沅的手有没有事,但柳沅往回缩了一下,没有让他碰到。
“沅……”
弯刀锋利,能将被血气浸透的空气一分为二,尖锐到令人心悸的锐响撕裂了一切,楚政瞳孔一缩,眼见着巷外长街上的年轻兵士被砍翻在地,而那胡人尤觉不足,居然还将刀尖上挑,想要生生豁开年轻人的胸腹。
南越为君者,当护国、安民、治国、兴邦,无为己身,无为私情。
玄衣为骑安天下,血肉为盾守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