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不还
“楚政哥哥,你不行呀,现在还没有小娃娃呢——”
没有山鸡,没有小娃娃,楚政委委屈屈的猫在河边抓了一上午鱼,总算是扳回了一城。
河鱼黑亮新鲜,摘净腹脏秽物,再拿木头枝子一串就能架到火上去烤,柳沅在河边就着活水把鱼收拾干净,准备拿回家里料理,楚政赤着脚陪他往村子里走,被河水弄湿的草鞋搭在肩上,晕湿了肩头的衣料。
村路弯弯,楚政早就走习惯了,他手里拿着鱼,没法跟柳沅手牵手,只能想着法的往柳沅身边贴,务农的村民也早已习惯他们形影不离,山里人淳善直爽,见他们生得的确登对也并不反感。
日头爬到最高处,楚政已然饥肠辘辘,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吃柳沅烤得鱼了,这段时日他没有再惹柳沅不开心,所以他猜今天柳沅一定不会逼着他吃辣。
可是他忘了,这世上大多数事情都是经不起猜得。
他们走过家门口的最后一处拐弯,跟简陋的屋舍近在咫尺,他正侧着身子跟柳沅商量着能不能留一条鱼出来做汤的时候,柳沅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的院子里有人在,而且是个柳沅不喜欢的人。
楚政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几乎是与此同时,他上前一步将柳沅护去了身后。
许是因为楚政太过紧张,院中那人微微一愣,本就寡情狭长的凤眸更显得锐利如刀,但他由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楚政身后的柳沅,他眼帘半合缓步上前,负伤渗血的小臂垂在身侧,不合身的玄色上衣显然不是他的衣裳。
“——三哥,该玩够了。”
第18章 楚政:骨科是病
六皇子楚牧,生母瑶嫔为他国进贡之女,位分低贱,鲜承皇帝雨露,能有一子实属稀奇,更何况皇帝愈发体弱,宫中子嗣早夭比比皆是,故自打楚牧平安降生,宫中有关他们母子的风言风语就未止过。
楚牧眉眼像极了母亲,凤眸含春,清丽俊秀,他比楚政小四岁,幼时楚政懵懂,最初见面时还当他是某个娘娘生得妹妹。
瑶嫔性子温和,为人处世谨小慎微,深宫冷院,孩子是母亲唯一的寄托,楚牧通透灵气,小小年纪便会察言观色,每逢皇室子嗣凑到一处嬉闹玩耍,他总是一声不吭的被人家欺负捉弄,从不还手,从不哭闹。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替母亲挡住暗地里的算计,楚牧六岁那年,瑶嫔无端暴毙身亡,皇帝仁厚,未理会宫中传闻查他血脉渊源,只让后宫妃子轮流照顾他起居,不得怠慢亏待。
不受宠的皇子就是没人要的野狗,宫中女人心深似海,楚牧是一颗棋子,正宫娘娘可以用他的死来治某位宠妃照顾不周的罪,不甘示弱的宠妃也可以用他的重病来状告皇后嫉贤妒能,容不得楚政以外的皇子好生长大。
和端正温和的楚政不同,楚牧从一开始就明白宫里是会吃人的,他知道他还太弱小了,他阻止不了母亲的死,阻止不了肮脏丑陋的算计,所有人都可以要了他的命,而就算他和母亲一样暴毙身亡,他所谓的父皇也根本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皇室的荣宠和繁盛都是在他三哥身上的,他所分到的只是一个虚名和无穷无尽的黑暗。
可他并不恨楚政。
他恨宫中的皇亲贵胄,恨将他母亲送进虎口的亲族,恨庸庸无能的百官,恨粗浅无知的天下人,唯独不恨楚政。
他的三哥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会正眼看他的人,不是为了在皇帝面前充当一个宅心仁厚的兄长,更不是为了换回他死心塌地的忠诚,楚政是真的将他当一个血亲兄弟。
楚政会给他看宫外那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有时候是沙包羊拐,有时候是有裂纹的陀螺,楚政对这些东西爱护极了,总是当着他的面玩给他看,只是很少让他也上手。
后来楚政还将他带出宫去,他身份不比楚政,并不能随意出入宫门,那日天寒,楚政进宫请安,他躲在楚政的软轿混出了宫禁,兴冲冲的去了楚政的府上,然而进了府门他才知道,他并不是唯一的客人。
桌前等着吃锅的两个人正头并头的嘀咕着先涮肉还是先涮菜,大的那个和他们年岁相仿,小的那个还是个在椅子上晃着脚的小娃娃。
至此,楚牧才知道楚政那些小玩意都是有主人的,楚政可以将这一切当成宝贝,但他不行。
“三哥,是时候回去了。”
楚牧而今仍是个略显秀气的长相,他是权谋之术的好手,阴诡善辩,行事机警,皇帝晚年多病,觉得他沉稳干练,又没有母家根基,可以适当差使,再加上楚政素来宽厚,即便政见不合也从未刻意打压过他,所以他过得也算自在。
“老四的位子是怎么来的,你比我清楚。”
楚牧没有再贸然向前,他停下脚步,十指紧攥成拳,佯装平静的眼底掩藏着某种不可言明的汹涌。
新君不得民心,天下局势倾覆,南越国岌岌可危,邻境国家亦不可能放过此等上佳机会,纷纷派兵攻城略地,乱局之中没有君子,若是南越局势平定,他们大可以用趁乱打下的土地跟新君讨个盟约,若是南越迟迟不定,他们便会借此机会将南越这个国家瓜分殆尽。
楚牧不是个忠厚英勇的性子,他亦不爱天下人,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其他皇子皇亲奔赴国都谋权篡位的时候,选择以林弋为刃,集结四处兵力奋战杀敌,拼死保卫国土不失。
——因为这是楚政会做的事情。
在所有人都认为宸王变成枯骨惨死沙场的时候,只有他这个久久与宸王不合的小人在做宸王未做完的事情。
“三哥,靠我和林弋是守不住的,现在的天下,容不得你在这躲着。”
“我不去。”
“三哥?!”
楚牧眼里有些血丝,身形也隐隐打晃,他本就是个文臣,孤身阵前独木难支,几经恶战至今,若不是林弋帮他,他可能早就撑不住这口气了。
“我不去。”
楚牧的话,楚政没太听懂,也没完全不懂,他知道这就是柳沅曾跟他说过的那条路,一条他该去走的路,但是柳沅不会陪他。
他仍没撒开手里的鱼,也没松开牵着柳沅的手,他挡在柳沅身前郑重其事的摇了摇头,满目都是赤诚到极致的坦然。
“我想在这,你说的东西,我都不记得了,现在我只想跟沅沅待在这。”
楚牧记得楚政就在他面前这样保护过柳沅。
第一次是在宸王府里,他跟初次见面的柳沅林弋一起围在桌前吃锅,他故意打翻汤碗溅了柳沅一身,娇俏稚嫩的小娃娃躲在楚政怀里直哭,楚政一边哄着柳沅一边让他道歉,他一声不吭的走出了王府,顶着漫天风雪回到宫里,被罚了三个月的禁闭。
第二次是在楚政的别院,一贯清廉简素的宸王专门为了养在笼子里的鸟雀置办了别院,明明已经沦为官妓的柳沅仍旧被楚政好生养着,他不请自来,亲自替楚政传达父皇指婚的口谕,他本想借此机会直接将柳沅送回凭栏院,可他没想到本该在京外巡查的楚政居然早回来了一步。
楚牧很难说自己对柳沅究竟是恨还是嫉妒,他很清楚柳沅是个和他一样的可怜人,也很清楚柳沅绝非谋求富贵的狐媚之人,可这都无法缓解他心底扭曲痉挛的血肉。
“柳公子。”
说不动楚政,楚牧终于不情不愿的看向了柳沅,看向了这个永远可以躲在他三哥背后的人。
凭栏院的倌儿是都城翘楚,柳沅又是出了名的红倌儿,一声公子该是叫得,他敛眸垂首,干枯的药草从他袖中簌簌落下,被山风一吹,只有满腔的涩苦。
瑶嫔通医理,楚牧幼时随母亲学过,他来时便将屋舍上下搜查干净,这几株压箱底的草药实属稀有,应当是从都城里带出来的,煎煮服下可乱人心智,剂量稍大便可使人浑噩不知,忘却前尘。
“你的私心会害死很多人,你该清楚,宸王不是山野村夫,更不是你这种人能留下的。”
“我没想留住宸王。”
相比楚牧,柳沅平静得出奇,完全没有所谓的惊慌失措,他只眨了眨干涩失焦的眼睛,抬手推开了楚政的身子。
“沅沅!”
满头雾水的楚政已经完全跟不上事情发展了,他有些焦急的伸出手来,想要再将柳沅护住,柳沅抬手搭上他的臂弯,示意他不必着急。
他总要跟楚牧对上的,那药的确是他备下的,他想过用这种万无一失的方法留下楚政,可他终究没有付诸实施。
他不想和那些将楚政逼上高位的人一样,他为楚政死过一次了,摔断又长好的骨头一定是比原来更硬的,有些事情,他从前不会委曲求全,如今就更是一步都不会退。
“宸王是你和天下人要的,我要的是楚政。”
柳沅是第一次没在楚政的保护下面对楚牧,他神色平和走上前去,受过伤的腿已经没有那么踉跄笨拙了。
他记得楚牧站在雪里告诉他楚政即将娶妻过门,记得楚牧亲自将他送回不见天日的凭栏院,更记得自己跃下高台时,楚牧面上的惊愕和慌恐。
“我没有瞒过他任何事情,是他自己只想做楚政。”
柳沅甚至有些笑意,他是落得凄惨,可同楚牧相较,他才是一直得胜的那一方,因为楚政永远都是偏袒他的。
柳沅招了招手让楚政陪他回屋,他不打算和楚牧再浪费功夫了,他还要给楚政煮鱼汤,楚政念叨了一路,他总要满足这点小小的心愿。
只差一步就能掀开门帘,只差一步,楚政就能言听计从的跟着柳沅回到那个简陋寒酸的屋舍,一步之遥的距离,楚牧经历太多次了。
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楚政从他身边堂而皇之的走过去,他想明白了,他终究是恨柳沅的,柳沅所拥有的是他没胆量拥有的一切。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歇斯底里的撕破一切,因为他也早早放弃了他的三哥,他和那些逼迫楚政走上高位的人一样,只想看到一个贤明英武的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