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个纨绔啊
祁垣想起国子监里的那几棵,他离开时,那些槐树正枝繁叶茂。都说家有古槐, 位列三台,监中遍植此树,怕也是勉励众学子将来成为国之栋梁,位列公卿。只是公卿之列, 又岂是那么好做的?
现在他冷静下来,知道筹款之事不能再怪方成和。数十万的灾民,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不管了。世上没那么多两全之策, 如今只能各自筹谋, 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夜色渐深,道路尽头终于出现一道人影, 祁垣在这头站着, 看着方成和脚步匆匆, 孤身而来, 心中说不出的感慨。他与方成和初见之日,也是夜幕时分,方成和执灯相送, 俩人从万佛寺出来,有说有笑,何等惬意。
如今虽是各有难处,但心中也少不了淡淡怅惘。
方成和渐渐走近,目色复杂地看他一眼:“虎伏姑娘说你一天没吃饭,去酒楼给你买吃的去了。”
祁垣点点头,转身带人回了伯府。
方成和便也不说话,俩人进了正房,祁垣将房门插上,转过身一撩袍裾就要行大拜之礼。
方成和却早料到似的,抢先一步把他的胳膊架住了。
“师弟。”方成和改了称呼,一字一顿道,“你若磕了这个头,我们便再无同门之谊了。”
祁垣:“……”
方成和从一开始对自己优待,便是因为俩人同是老太傅的得意门生。现在他们也没到翻脸闹掰的地步。
“我并非怪你什么,”祁垣站直,想了想,还是道:“只是这次事关重大,若以同门之谊相求,我怕担不起。”
方成和没说话,过了会儿突然问:“你跟扬州齐府什么关系?”
祁垣反问:“你觉得呢?”
方成和道:“我不知道。婉君说……让我自己来问你。”
祁垣一愣,稍微一想便明白了。他曾让郑冕打听过扬州的事情,这次翻脸又是为了香户。方成和这么聪明的人怎会猜不到和齐府有关?但他能找到婉君那里,也是足够敏锐了。
而且婉君早上也有开口替方成和说情的意思……此次方成和的上书请旨,对齐府有害无益,婉君反而要为方成和说情。祁垣面色微变,不知道这位名妓还能不能靠得住,但现在他没有别的帮手,如今求方成和帮忙,也不可能把齐府摘干净。
“我所学的制香之法,都是扬州齐府的密方。”祁垣道,“当初我突然遭难,虽捡了一条命回来,但记忆全失,等于废人一个。若我只是平常人也就罢了,偏偏那会儿还身负盛名和众望,
我自觉颜面无存,寻死过几次,后来偶尔机缘……得了齐府的赠书。”祁垣道,“如此,我也算有了一技之长。齐府于我,乃是再生之恩”
祁垣当日醒来之后寻死觅活好几天,这个不是什么秘密。他既要解释清自己和齐府的关系,又不可能将换魂之事和盘托出,只能九分真一分假的讲故事了。
少年神童才学尽失,自寻短见,这才符合大家的猜测。
果然,方成和微微动容,神情软了下来:“怪不得你会懂制香。香方乃他们商户立业之本,齐家如此慷慨仗义,倒是令人惊叹。”
“我怕家中祸事牵连齐府,所以一直想将此事瞒下。”祁垣知道方成和信了,适可而止,转而道,“方兄此次请旨是为受灾百姓,这无可厚非。但扬州知府与齐家家主早有嫌隙,只因齐家向来宽厚慈善,广交士绅,不好找借口泄愤罢了。如今朝廷下旨要齐府纳银,你觉得齐府会如何?”
方成和一怔,皱了皱眉:“这等紧要关头,不太可能……”
然而这话,他自己都说的十分勉强。朝廷只要银子,扬州缴上来的自然越多越好。如果扬州知府以抗旨不捐的罪名把齐家抄了,既能多缴银又能泄私愤,朝中还会有人帮一介商户翻案不成?
祁垣看他表情,淡淡一笑:“灭门知府,破家县令方兄,这个可能,齐家老小可不敢赌。”
方成和默然,半晌后叹了口气,“你是已经有主张了吧?”
祁垣不再拐弯抹角,点了点头:“齐府若把银子捐给太子,或可免此一难。所以师弟有三求,一求方兄带我进入斗香大会,二求方兄透露,此次赈灾银最少要多少。三,祁垣想求方兄一幅画。”
祁垣肃衣再拜,恳切道:“如此,祁垣感激不尽。”
方成和定定地看着他,这次没有再扶。
“我答应你便是。”方成和转开脸,低声道,“逢舟,幸好……你不会入朝为官。”
当夜,祁垣让虎伏把买来的酒菜全送入方成和房中,又备好笔墨,热水,换洗的衣物,以及两个伺候的小厮。
他自己去了耳房,和衣卧下,虎伏又来送饭,祁垣仍是没胃口,他还是硬吃了下去,不为别的,明天斗香盛会,自己也需要体力。
正房的灯火彻夜未灭。
隔日一早,方成和将晾晒一宿的画纸收起,交给祁垣。俩人都换上了新的衣衫,下人们已经备好了两辆车马,祁垣登上前面那辆。
陈管家已经在里面等着了。祁垣把画交过去,又细细嘱咐了一遍。
开门鼓远远响起,车夫扬鞭,两辆车齐齐朝披香宫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斗香大会写的太慢,明天争取一章发完
ps:大家不要熬夜,为了身体考虑,让我们一起早睡吧(⊙o⊙)
☆、第 60 章
这是祁垣第二次进入披香宫。因太子会来, 所以东园已经被兵卒层层护起,其余人只能由钱府正门进入, 先在后花园, 即西园内赏花斗香, 待传旨时再进入东园。
这钱府却比祁垣想象的大的多。单是府门之外的石狮便足够气派,府门正对面的却也不是影壁,而是一排兵丁所住房屋。东西两侧也各有角门,女客们走西路, 沿途曲廊亭榭,风景最美。
陈管家带着齐府的文书,验过之后经由东路进入,东路建筑精致紧凑, 不同房院放置着各种香料香器,供参加斗香之人取用。
方成和是文人士子,因此验过木牌之后, 带着祁垣从中路入内。中路的各处房屋大殿都已被封, 但走廊屋舍都是楠木相隔,一看便知是极尽富丽之处。
方成和走的很慢, 目光一一巡过这大殿各处, 神情有些复杂。祁垣也想到了原身的那句评价, 只是他不清楚这位钱将军是何人物, 所以并没多大感慨,唯独走过正殿,看到院中所植树的几株海棠后, 微微“咦”了一声。
方成和回头看他。祁垣自觉失态,指了指那几株海棠,“没想到这里还有海棠树。”
“海棠又为蜀客,意指漂泊在外的游子。”方成和道,“钱将军客居京城,所以在府中遍植此树,以慰思乡之情。”
果然,从正殿往后,神殿,佛堂……直到后花园,竟是到处可见各种海棠,这规模堪比扬州齐府了。祁垣心中暗暗称奇,等进入后花园,远远嗅到各种奇香,他才渐渐回神。
斗香原本是文人士子之间的风雅趣事。凡是斗香之人,各携名香,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块焚烧香品,嗅其味,看其形,再以此赋诗填词,写书作画,相互唱和。
这种事情自然跟商户无关,祁垣之前也没接触过,但他知道礼部这次既然要办成当朝盛事,自然会有大手笔。然而即便有了各种猜测,当他进入西园之后,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明明是金秋时节,这西园之内却是群花锦簇,娇杏粉桃、傲菊艳李、青松翠柏,草木回环,竟分不出春秋之别,只觉满眼的锦云烂漫,蝶飞蜂舞。
方成和也恍惚了,见身边的一株老松散着清幽香气,惊讶道:“这松树也会产香?”
祁垣凑近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
“这是熏陆香,”祁垣道,“大食国的东西,树木长在深山之中,当地人用斧头砍其树皮,凝出的树脂便是熏陆香。”
方成和一愣:“这还是大食国的树?”
祁垣摇头:“这是松树,熏陆的形状与古松相似,这是有人故意做出砍伤,将树脂粘上去,以假乱真罢了。”
他说完一顿,再环视园中叠石流水,桃李杏荷,不由一顿。
“这里不止这棵树,”祁垣指了指,“这些……全是假的。”
方成和大吃一惊,凑近旁边的桃树端详半天,才发现这些花树果然都是假的。这花朵或用绢做,或用纸叠,极尽轻薄娇妍之态。又因各花之上有内侍擦涂上的香料,竟然以假乱真,果真招了满园子的蝴蝶和蜜蜂来。
祁垣脸色几变,疾步走向远处的几株红梅树,果然,那梅花的花蕊中各点了一点香末,味道赫然是齐府的返魂梅!他又转身直奔荷池而去,然而这次却不用凑近,便已经分辨出来了。
他卖的那笔芙蕖香丸,都用在这了。
蔷薇水、雪兰香、胜茉莉香、荔枝香……不仅齐府的,各家的花香都在这了。
祁垣看着荷池,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怪不得小蔡氏买来的返魂梅价格奇高,怪不得那小丫鬟口气那么大,他做多少芙蕖香丸都能高价收走。原来是被礼部的买去了。
估计礼部官员是想闷声做大事,悄悄囤了这许多花香香料,不让别人猜出他们的意图来。可是这满园的香料,上万两的银子都打不住。朝廷又要香户捐钱,今天却又搞这排场。
商户们对皇家之事不敢有异议,但齐府今天要当出头鸟,主动捐银……这简直是要找骂了。
不远处有几名国子监的新举人疾步朝方成和走了过来。方成和本就有才,上书之后更成了众举子之首。祁垣远远看了一眼,便自己走开了。
他知道这斗香盛会,一半的热闹便在这西园之上。这西园占地四十多亩地,要等大家都在其中魂牵梦绕了,太子才会出面,这样排场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