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孙锦
蒋熹年摇了摇头:“不是,陛下,不是的,贵妃她也只是一把刀而已,为什么先后没能救回来,为什么先皇会震怒之下赐死我爹,因为授意杀死先后的人就是先皇,他要皇后死,皇后就不敢不死,他不让人查,就没人敢查。”
裴珩紧抿着嘴唇,脸颊紧绷,一言不发。
蒋熹年说:“您早就知道了,是吗?陛下。”
匆忙的脚步接近,太医院的太医带着提着药箱的医僮赶来了。
蒋熹年已经疼得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他说:“唉,何必为难他们呢?三郎。”
“三郎,算我求你,会死和他们没关系,不要为难他们。别、别像先皇……对我爹那样。”
裴珩握住他的手,眼底既恨且悔:“云卿……”
蒋熹年靠在他身上,费劲儿地喘着气,气息越发弱,任由太医施针灌药,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好转了,稍有了些力气:“三郎,还有件事我想求你……我与你,这辈子是没有缘分了……你好好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做个好皇帝,七老八十了寿终正寝,我在奈何桥等着你,我们一起投胎,下辈子你不要生在皇家,我再去找你。”
“我们不能在一起,让我小弟和王小将军在一起吧,唉,我到死了……才想做点善事。”
元鼎十三年。
西北大旱,立秋,狄夷以十万兵南下,同月,辽王叛乱。
天孙锦
☆、第九章06
香雪斋关门七天, 待逆王一党伏诛之后才重新开业, 街市上一如往常,唯有仍心有余悸的百姓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惊惶, 自皇宫方面而起的火光照亮半边夜空,他们只是平头百姓,便关门躲在铺子里, 等天潢贵胄争出个结果, 他们就可以重新上街了,代代如此,朝朝皆是。
今天在铺子的伙计总算是可以上街, 他们到香雪斋打听何时回来干活, 顾东家说再过几次, 原是顾东家的兄长在这次谋乱中丧生,顾东家要扶灵回乡安葬兄长。
“以前未曾听说顾东家还有个大哥啊……”
“好像是个小兵, 与顾掌柜失散多年, 最近才打听到踪迹,却没想赶上这么一遭竟然送了命, 人都死了才认回来。唉。”
“真是世事难料,那些官家大老爷们躲在后天, 每回死的最多的都是我们这等老百姓。”
“顾东家多么好的人,得多伤心啊……”
“是啊,而且好像顾东家的大哥就死在宫中那场大火之中, 尸身也被烧毁了, 太惨了。”
“起火的是不是蒋督公所在的宫殿……”
“嘘, 蒋奸被赐死前就被剥作白身,哪还需要称他作督公?这次反王进宫不正是打着陛下为君不仁,要铲除奸宦的名头吗?太贵妃与他里应外合,蒋奸的尸身还没运出宫就被毁了,听说还被鞭尸了。”
“该,他为非作歹,作恶多端!陛下的名声都叫他毁了,如今他死了,终于太平了。”
“还不能安心呢,听说北边狄人又打过来了。”
“那边有王将军,肯定不用担心吧……现在的这个可汗也不是我们的对手啊,几年前秋狩他不是还败在了王小将军手下?连王小将军都打不过,能是大将军的对手吗?”
“王小将军也是时运不佳,多好的机会,偏偏正好被派去赈灾,打打匪贼哪有清缴反王的功劳大,这回被楼家的大公子占了风头,不过倒不失为当年京都双璧的美谈。”
“哈哈哈,王小将军与我们掌柜相好,当初传出来,多少小娘子伤心,连我妹妹都好几日吃不下饭,京城的小娘子们都该追捧楼公子去了。”
这时又冒出一人,拎起两人后颈衣领:“你们俩越说越起劲了,真是不要命,还不快干活。东家要操办丧事,明日就启程回乡,我们的店却是还要开的,等东家走了,头七过了,我们就张罗重新开张,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
京城顾家后院,停着一具金丝楠木的棺材,散发着一股诡秘的香气,这是棺中被加入了用以防腐的香料。
顾雪洲正在收拾扶灵回乡要带的行李,能把哥哥的“尸体”要回来可不容易——
蒋熹年被赐死的隔日,辽王还未进京,但蒋奸之死已从宫中传出来。
夜里有人来请他,他衣裳都没换就被领进宫,来到一处宫殿,偌大的房间之中,只有案上一盏灯。
他下跪,俯首:“叩见陛下。”
屋子里安静得如同坟墓,顾雪洲没看到兄长的尸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陛下才开了口,声音喑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召你前来吗?”
顾雪洲仍额头贴地:“小人不知。”
裴珩说:“你不知?你会不知?蒋熹年之死已经传出宫外,你亲大哥的事,你一点都不关心?”
顾雪洲身子一震,他抬起头,竟然胆大包天地直视着九五之尊,眼底压着怒火和疑问:“小人斗胆一问,我大哥真的死了吗?陛下您真的赐死了他吗?”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并不觉得我大哥死了”。
侍者呵斥了他,裴珩挥了挥手,他深深盯着顾雪洲,不知多久,才像是卸下一口
气来,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他死了。”
顾雪洲说:“我不信。”
裴珩笑了两声:“朕也不想信。你以为朕想信吗?”他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慢慢红了眼眶。
顾雪洲依然一副不相信的神情,固执地说:“陛下,能让我见见我大哥吗?我见到他,我是不会信的。”
裴珩:“你好大的胆子,还敢觉得朕是在骗你不成?”
顾雪洲重新深深地俯下去,磕了个头:“请陛下让我见我大哥一面,若大哥真的……”他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发抖,“真的走了,请让我带他回乡安葬。”
裴珩冷声问:“你有什么资格在朕面前提条件,别以为你是云卿的弟弟,我就会对你容忍。”
顾雪洲没敢再抬头,声音尽量平稳,却依然透着哭腔:“陛下,蒋熹年已经声名狼藉、遭人百般非议,他生前要天天叫人骂,您难道忍心让他死后还要顶着这个名字被人侮辱吗?我想您和我一样,都知道我大哥的真心如何,我希望,起码他能以周懋的名字下葬,葬回我们家祖坟,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走。”
“若大哥还只是蒋熹年,我都担心他……他死后会被人掘坟。”
裴珩仍不松口:“云卿的后事不必你操心,朕会处理妥当。你们周家的旧事还未平反,你怎么把云卿以周懋的名字下葬?他当蒋熹年的日子比周家周懋的时间可要长多了。你有什么资格跟朕还嘴?”
顾雪洲隐隐约约想通了裴珩是想做什么,他膝行两步上前,又磕头:“陛下,您如若还对我大哥留有几分旧情,又或是看在他曾为您出生入死的份上,您是要叫他百年后千年后的人继续辱骂他吗?我大哥……我大哥这一生,背负了太多,我想让他轻松一些。请您、请您……”
裴珩深吸一口气,问:“你是在逼朕吗?”
顾雪洲说:“小人不敢。”
缄默了好一会儿,裴珩才说:“我让朕再想一想……”
他没有再说下一句,又被人带离了皇宫,但皇上并没有答应要把大哥的尸身还给他。他一等就是五六日,等到叛乱平息,那日夜里,一具棺材被悄悄送了过来。听说反王逼宫时,在宫中放了一把火,他大哥的遗体正在其中,被烧得面目全非。他哭都哭不出来,只涩然跟送棺材的人道了声谢。
顾师傅说:“之前不肯还,如今被烧坏了,却肯还了。还不如早些还给我们。”
顾雪洲拉了顾师傅一下,叹气道:“怎好妄论圣上。又不是皇上要大哥去死的,是大哥自己要死。”
顾雪洲陆陆续续听说朝中的情况,辽王及其母妃的党羽尽数被剪除,朝中一批旧官员落马,新官员走马上任。有人被抄家,也有人得到封赏,反王一派的罪证多不胜数,甚至翻到三十年前,一条并不起眼的旨意混在其中,太贵妃毒杀当今圣上的生母元后,清办了一批宫人,其中给当年医治太后的御医周氏翻案,不但已被处死的周家嫡支清了罪人之身,当年被株连流放的三族也被销了罪籍,朝廷给每家补了银两和水田,可以迁回老家居住。对皇朝中枢权力更迭来说,这只是微不足道、举手之劳的一件小事,可对他们的家族来说却至关重要,二十年前,一道圣旨让周家遭受灭顶之灾,像一场玩笑,二十年后,让周家重获清白,也不过是圣上的一句话。
如此一来,顾雪洲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大哥葬回老家,还能将父亲母亲的坟墓迁回祖坟。
周家老家自然不在江南,而是在京城以南两百里的河津镇,离京城并不算远,过去只需要一日路程。说是回祖宅,他幼时住的祖宅被烧毁,因被抄家,后来被官府贱卖给了另一户人家,重新建了房屋,细数起来,他已经有
二十几年没回来过了。
大哥的尸身已经被烧毁,顾雪洲索性用了火葬,捡了骨灰带回老家。但还是要买棺材,将骨灰盒安置在棺材中,这几日京里死了不少人,棺材和寿衣都涨价很多,出门走几步就能看到一户人家挂着白幡。
顾雪洲跟顾师傅坐在车上,驶离京城,走了两个时辰,在官道旁的茶水铺子歇歇脚,听见有人在议论西北的战事,嬉笑着说区区几个蛮子不足为惧,王将军这下又可以砍一个可汗的人头回来了。
顾雪洲想到达山,心底隐隐有些不安。希望舅舅平安无事,舅舅练兵有方,兵强马壮,单单只是守住城门国土,应当不成问题。等他把哥哥的尸身下葬之后,就先回北地去帮舅舅的忙,等沐哥儿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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