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澜
可他没有想到皇后会自尽,更没有想到,他千防万防,萧景澜还是知道了。
他那个走两步都会哭着喊累的小废物,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风吹乱了头发,吹走了泪痕。
萧景澜看了一眼关外的荒漠,流着泪,指着自己的小腹,说:“戚无行,我欠你戚家两条命。我一条,他一条,够还了。你放了自己,也放过这个人世,好不好?”
戚无行颤抖着摇头:“不……不……萧景澜,我不许……我不许……来人,快来人!给我把他抓下来,快!!!”
他伤的太重,已经无力冲上城墙,紧紧抱住他此生唯一珍重不舍的那个人。
萧景澜那双琉璃色的在晨曦温软的光华中看着他,哀切着,绝望着看他,轻轻闭上眼睛,向后一仰,跌下了城墙。
风和晨曦拥抱着他,萧景澜睁开眼睛看着天空,一朵云飘过,清澈的如同年幼的时光。
原来,逃离其实这么简单。
只要他想开了,不怕了,只要轻轻一跃,便可终结一切苦楚折磨。
只要,跳下去就好了。
崇吾郡中,响起了一声野兽重创似的嘶吼声:“萧景澜!!!!!”
萧景澜闭上眼睛,躺在了关外柔软的沙堆里,眼前漆黑一片的世界慢慢亮起了灯笼。
大哥在前面等他。
戚无行疯了似的冲向城门。
士兵们纷纷拦他:“将军!将军不可!皇上有令,城门不可开,城门绝对不能开啊!”
戚无行怒吼:“传我将领,三军集结,开城门!”
此时,北方茫茫荒漠上,盘踞已久的草原部落骑兵,集结大堆人马向崇吾郡袭来。
城墙上早已操练过无数遍的士兵们熟练地摆好阵型准备迎敌。
戚无行听着城墙外的马蹄声,重伤的身体摇摇欲坠。
这个时候……怎么偏偏上这个时候……
萧景澜跳下去,草原部落盘踞的队伍忽然开始入侵。
戚无行沉闷地喘息着:“开城门,放我一个人出去。”
士兵们说:“将军……将军……从那么高的城墙上摔下去,神仙也活不成了。等……等击退这波敌军,我们可以去把萧景澜的尸体收回来,将军!”
戚无行是个将军。
他在崇吾郡行军十年征战沙场,又怎会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崇吾郡的城墙是一道易守难攻如同天险的屏障,只要城门不开,外敌便很难入侵中原。
于是萧景澜跳下去了。
那个小傻子原来一点都不傻,知道自己跳下城墙后,戚无行就再也抓不住他。
多么聪明的一个……小傻子啊。
戚无行沉默着看向那座高高的城墙。
那个柔软天真的少年,纵身一跃,竟就想彻底了断他们都一切牵绊。
他不许!
他不许!!!
戚无行忍着伤痛,猛地拎起长刀,怒吼:“牵马过来,开城门!”
草原部落的骑兵已经来到城下,被城墙上落下的巨石和箭簇压得寸步难行。
这座孤城他们已经攻打了十年,因为城墙绵延千里,崇吾关是攻入中原的唯一突破口。
可今天,他们却看到那扇禁闭的城门,在远方缓缓打开了。
城门中有一人骑马而来,马鞭狠狠地抽着西北风沙烟尘,冲出了城门。
厚重的城门在那人身后慢慢关上。
一座孤城,一片荒漠。
三万铁骑,和城门下的那个人遥遥相对,草原上的铁骑竟不敢再动,生怕中原人有什么阴谋。
可戚无行却只是策马狂奔到城墙下,颤抖着俯身把半截身子埋进沙中的萧景澜抱起来,恶狠狠地揽在了自己怀中,沙哑着说:“你是我的……萧景澜,你别想摆脱我……你是我的!”
此时,草原上的骑兵终于明白了他出城的缘由。
感觉到被愚弄的骑兵们愤怒地冲过来,要杀死这个落单的士兵。
戚无行抱着怀中那具不知生死的躯体,紧紧抱着,一个疯子紧拥着他此生唯一眷恋不舍的温暖,在晨曦的光芒中迎着不远处奔来的三万铁骑。
兀烈可汗认出了他这个老冤家,狂笑一声,大吼:“活捉戚无行!”
三万草原男儿铺天盖地的呼喊如狂狼翻涌:“活捉戚无行!”
戚无行驻守边关的这些年,草原部落被逼得连连后退。
此人好战,能战,有心性沉稳缜密。六月前总是固守不出,等草原草木生长,男儿们回乡放牧,戚无行就会带兵直入草原腹地,劫掠屠杀,是草原十七部落所有人的噩梦。
可如今,这个噩梦却犯错了。
他在草原铁骑战意正盛的时候打开了城门,甚至孤身暴露在了荒漠中。
此时不抓,更待何时!
戚无行迎着骑兵,面无表情地吼:“放箭!”
城墙上的卫兵射下铺天盖地的箭簇,逼得骑兵不可近前。
可敌军主将的诱惑太过强烈,草原上的骑兵还是不顾箭雨往下上冲。
兀烈可汗怎么肯放过这样的机会。
他和戚无行彼此折磨了那么多年,如今戚无行终于算错了一回,把自己暴露在城门外的铁骑下,可汗绝不会放弃一个这样的机会。
他要活捉戚无行,他要戚无行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要把戚无行带回草原,在大庭广众下审判处死,让草原十七部落明白,唯有他兀烈王,才是草原真正的救世者。
兀烈可汗带兵迎着滚石和箭雨,冲向了戚无行。
他越逼越近,惊愕地发现,戚无行怀中抱着一个人。
那人像是从城墙上跌下的,已经失去了生气,闭着眼睛,嘴角有鲜血滑落。
可汗愣了愣,却还是挥舞着上百斤重的铁锤,重重捶向戚无行的胸口。
戚无行为了护住怀中人,躲闪不及,被他捶下马,狼狈地吐出一口鲜血,跌倒在漫天风沙中。
兀烈可汗见之心喜,长啸一声,追着要把戚无行活捉。
戚无行紧紧抱着怀中柔软的身躯,似乎对自己的生死已经失去了念想 ,只想紧紧抱着那具身体吧,苍白的手指触碰着温软的肌肤,只觉得那片皮肤越来也冷,好像有什么活着的东西,在一点一点消散在风中。
戚无行在边疆十年,习惯了杀伐果断的日子,却从来不曾想到,原来人心……从不遂人愿。
他自以为,只要断绝了萧景澜回京的念想,那个柔软的小废物,就能一生一世留在他身边。
直到他死,都会留下来。
可他却错了,大错特错。
萧景澜是个废物,既无武功,又无心机。
可这个人世间最笨最蠢的小傻子,却也会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用最决绝的方式,和世上最偏执的疯子说再见。
戚无行在长夜山外受了伤,伤及肺腑,至今未曾痊愈,几回交锋,便在与兀烈可汗的交手中占了下风。
崇吾郡中的士兵见主将战况不利,只好打开城门,让大堆人马冲出崇吾郡,与草原部落的骑兵战成一团。
崇吾郡北关的荒漠上,崇吾守军与草原骑兵战做一团。
戚无行旧伤发作,只能凭借本能紧紧抱着萧景澜的身体,疯疯癫癫地不断低喃:“你是我的……澜澜……你是老天补偿给我的……你是我的……”
大口鲜血从他口中不断溢出,戚无行喉中溢出的鲜血和萧景澜身上的血迹混在一处。
萧景澜不会再给他答案。
刀光剑影的惨烈厮杀中,戚无行只能听到自己近乎哀求的哭声。
“澜澜……别走……我求你……别走……”
已经沉寂数月的崇吾关外,一场鏖战厮杀了七日。
鲜血染红天地,鲜血溅满城墙。
混战中,兀烈可汗带走了萧景澜。
而戚无行,一怒之下带兵直冲漠北草原,直入兀烈部落腹地,逼得草原部落一退再退,几乎快要退到空罹古城附近,才凭借布格山天险,勉强守住了。
戚无行从前以沉稳谨慎的战法闻名西北,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沉稳的将军发了疯,会是什么样子。
戚无行不再讲究打法,也抛弃了他钻研十余年的战术,像只发疯的野兽一样追着兀烈可汗的营帐拼命撕咬,要夺回萧景澜的尸体。
兀烈部落骑兵与戚无行交手十年,第一次被追杀的如此狼狈惨烈。
年轻的骑兵心中不满,对着可汗抱怨:“可汗,这个人就算活下去,也没什么用处了。您为什么执意要把他带着,让戚无行像条疯狗一样追着我们咬。”
营帐中的床榻上,那个年轻的中原少年昏睡着,他已经睡了很久很久,偶尔会吐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沙哑词句,也无人听得懂他到底在唤谁。
兀烈可汗出神地看着那张中原人特有的精致脸庞,低喃:“戚无行就算谁疯子,也是个自私且狠毒的疯子。他违背皇命开城门,独身一人来关外,就是为了救这个人。能让他如此疯狂的人,一定不会是个没有用处的人。”
巫医捧着药汤进来,苍老的脸上布满皱纹,玛瑙和红石串成的长链摇晃着发出声响,手中药汤发出泥土的腥味。
兀烈部落向来尊重巫医,可汗也起身,迎接巫医的到来:“阿瓦古,您来了。”
巫医浑浊的眼睛低垂着,沙哑着声音说:“可汗,我向鹰神求到了一碗神药,或许能救这个中原来的少年。”
可汗说:“您辛苦。”
巫医来到床边,捧着萧景澜的头,把那碗药汤慢慢灌下去。
可汗有些焦急:“怎么样?”
巫医说:“鹰神对我说,这个中原少年会活下来,但是神明拯救外族人需要这个外族人付出代价。”
可汗有点担忧,说:“我需要他活着,他会是我们彻底解决戚无行的最好机会。”
巫医说:“鹰神会满足他最虔诚的教徒的心愿,可汗请放心就好。”
萧景澜在一片混沌中慢慢恢复了意识。
他伸手去触碰前方的黑暗,可那里除了黑暗就是黑暗,再没有其他东西。
鼻尖萦绕着青草和马粪的气味,这里不是崇吾郡,崇吾郡常年覆盖在风沙中,只有稀疏的草木,不会有这样新鲜浓郁的青草香。
那这是哪里,是忘川奈何,还是阴曹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