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澜
萧景澜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下半身却像不受控制了一样,死死把他拖在床上。
萧景澜颤抖着猛地用力,狼狈地翻滚到地上,额头磕出一片通红,疼得他闷哼一声。
直到这时候,萧景澜才确定自己没有死。
可他如果没有死,那么他如今又身在何处?
他太了解戚无行,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戚无行就绝不会放他离开。
可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这里一片漆黑,连一点光都没有。
萧景澜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发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怎么了……
没有死掉,却也不像是活着。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陌生的语调,他听出是兀烈文。
一个男人在他耳边喊:“快去告诉可汗,那个中原少年醒过来了!”
萧景澜被人从地上粗鲁地拽起来,七手八脚地架着按在了床上。
他颤抖着用力抓住那人的手臂,有些生涩的兀烈语颤抖着问:“我在哪里……我现在在哪里!”
一个低沉沧桑的声音用中原话回应了他:“你在兀烈可汗的营帐中,鹰神拯救了你的性命,作为代价,他取走了你的双腿和眼睛。”
躺在床上的少年沉默了很久,太久没有说话的嗓子只能发出低哑撕扯的声音:“你不该带我回来,可汗,你会给兀烈部落带来无尽的麻烦。”
可汗说:“你是说戚无行?”
萧景澜轻声说:“看来他已经给你带来足够多的麻烦了。”
可汗有些惊讶:“你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萧景澜说:“可汗查过我的身份了?”
可汗点点头,说:“萧家的小少爷,从小笨拙天真,文不成武不就,后来萧家覆灭,你落入了戚无行手中,也是整天哭哭啼啼地要回家。如今你双腿残废目力全失,又落到了我手里,竟还有心情担心我遇到了麻烦。”
萧景澜沉默了许久,说:“可汗,我是个灾星,戚无行是个疯子,你把我留在这里,戚无行迟早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毁了你的家国。现在送我回去,还来得及,尸体也好,活人也罢,除了我,没人能再安抚戚无行。”
可汗说:“我原本有两个打算。”
萧景澜说:“愿闻其详。”
可汗说:“第一,把你挂在阵前,逼戚无行自尽。第二,洗去你的记忆,用巫蛊之术控制你,送你回戚无行身边,伺机刺杀戚无行。”
萧景澜平静地说:“这两个法子,都很好。”
可汗说:“可我现在有新的想法了,萧景澜。一个残疾失明身陷敌营的柔弱小少爷,可不会有如此清明的心思,冷静的言行。我要把你留在这里,我要你真心实意地为兀烈部落做事,去杀了戚无行。”
萧景澜沙哑着声音说:“我不会杀人,可汗,我永远不会动手杀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可汗缓缓俯身,一双鹰似的眸子盯着中原少年清雅俊秀的容颜,像是盯着一个多么新奇有趣的猎物。
探子从中原得到的所有消息,都说这个小少爷柔软天真,除了哭之外什么都不会,活生生的一个小废物。
可如今躺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虽然双腿已废,目中无光,可当少年轻轻开口,若无其事地说起那些话时,却仿佛有光芒万丈,仿佛多克草原上宁静皎洁的月亮,照得人心里发颤。
这样光华皎皎的一个人,不该是一粒只能用一次的棋子。
他要看清萧景澜真正的模样,透过传闻中废物少爷的迷雾,看清真正的萧景澜。
那个残废的少年虚弱苍白地躺在床榻上,可汗却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只雄鹰,就要冲破云霄的模样。
萧景澜在可汗的营帐中静养了半月,他不爱说话,也不嫌烦闷。
当年相国府的小少爷总要人陪着玩才高兴,可对如今的萧景澜来说,宁静就是最好的结局。
草原的夜晚很静很静,萧景澜看不到月光,也听不到声音。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回忆着那些痛苦的罪孽和别离。
他想起大哥清瘦的背影,想起相国府长廊下葳蕤的光,想起诸英叡身上的鲜血,想起十年前花园石板上拖过的尸体。
可他唯独没有再去想戚无行。
十年光阴上蒙着的那层雾气在混沌中散去,他恢复了神智,却要承受更多的苦痛和煎熬。
他清楚地明白了戚无行爱他,也清楚的知道,他恨极了戚无行。
那个蛮横自私残忍阴毒的疯子,爱得他痛不欲生。
萧景澜正安静地想着,帐外却响起了纷乱的马蹄声。紧接着是仓促的脚步声,有人掀开营帐,带着一身血腥煞气走到他面前。
萧景澜轻叹一声:“可汗,我提醒过您,要用我,就快些用。若是对我心存善意,早晚会被我连累而死。”
可汗却笑了一声:“小雏鹰,你在说什么?今天是我们兀烈部落一年一度的祭日,我要亲手宰杀牛羊祭祀鹰神。戚无行已经被皇命强行召回崇吾郡,你不是灾难,小雏鹰,你是草原的福星。”
萧景澜沉默了一会儿,在血腥味中不适地皱着眉。
可汗大大咧咧地把萧景澜从床上拎起来:“走,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鹰神大典。”
萧景澜被这个男人那样拎着,倒也不羞不恼,平静地说:“可汗,鹰神大典不可被外族人靠近玷污,你把我带去,不怕你的神明生气吗?”
可汗豪放一笑,说:“我告诉鹰神,你是我的阏氏,他很愿意接纳你。”
萧景澜叹了口气,说:“兀烈可汗的阏氏,必须是个可驯烈马,能取敌首的漠北战士。我是个外族人,又是个废物。可汗一时兴起,那我逗个闷子也就罢了,若说出这等荒唐话,有失王者分寸。”
可汗能听懂的中原话十分有限,听萧景澜这样彬彬有礼地说了一通,呆滞地愣了愣,干脆利落地说:“我听不懂。”
萧景澜:“…………”
可汗把萧景澜扛起来,却没有直接扛出营帐,而是大大咧咧地把人放在了一张椅子里:“我知道,你们中原的世家子弟最好面子,你怕被我扛出去没面子。喏,我给你做了一把轮椅,你自己出去,好不好?”
萧景澜怔住了,他慢慢摸到椅子的扶手,果然在那里摸到了两个高高的木轮。
草原上水源不丰,很少生出高大的树木,他们也不擅木工。
可这个大大咧咧心怀不轨的兀烈可汗,竟有心给他做了一张轮椅。
中原世家子弟都好面子,可他萧景澜却自幼痴傻愚笨,直到此时双腿已废目不能视,才知道尊严是什么滋味。
萧景澜说:“可汗,你是不是把你那套酸枣木桌椅拆了?”
兀烈可汗老脸一红,庆幸这小东西看不见,不至于让他一个草原男儿太过丢人:“你怎么知道?”
萧景澜说:“酸枣木生长及慢,是中原所有达官贵人都喜欢用的一种木料。这把椅子的扶手上雕刻着鸾鸟与瑾烟花的纹路。想来,是一百七十年前云华公主赴漠北联姻时的嫁妆吧。”
兀烈可汗挠挠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草原人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你是中原人,你喜欢。”
萧景澜轻轻叹了一声,说:“可汗,萧景澜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您对我有心,我便会给您回应。来日,若戚无行再次兵临城下,做棋子也好,当盾牌也罢,我萧景澜,无怨无悔。”
可汗大喜:“萧景澜,我就说过,我会让你真心成为我的人,助我除掉戚无行。”
萧景澜自己推着轮椅的轮子慢慢往外走,说:“可汗,我说过,我不会杀任何人,除了我自己。如果戚无行再次卷土重来,你把我交出去,可以换他退兵一次。”
可汗的脸垮下去,垂头丧气地跟在萧景澜身后,说:“你怎么就会觉得,是我被戚无行打得需要拿你来换自己一甜退路呢?”
萧景澜平静地说:“此处天气寒冷,湿风从西来,可汗已经退到布格山脚下,再退,就要进空罹古城了。”
可汗长叹了一声:“谁说相国府的小公子是个废物的,你明明就是全天下第一聪明人。小雏鹰,但是你不了解我,我看中了你,就不会再送你做棋子。我要你真正臣服我,发自内心的,归属于我的草原。”
萧景澜推着轮椅慢慢走在草原上,欢呼声笑闹声和草原儿女们的歌舞声,伴随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萧景澜不明白,他问可汗:“草原部落年年进犯中原,在北关沿线烧杀抢掠,自身也死伤无数,为何不肯停手,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兀烈可汗沉默了一会儿,说:“小雏鹰,漠北不比中原,这里除了草,什么都不长。漫长的冬天会持续六个月,这六个月过后,牛羊饿死无数,草原男儿们只能去北关沿线抢些食物,才能让自己和家人活下去。”
萧景澜坐在夜风里,静静地听着不远处的歌声。
他慢慢俯身,纤细的手指用力抓着扶手,另一只手慢慢伸下去。
可汗急忙扶他:“你要做什么?”
萧景澜抓了一把泥土,慢慢在指尖捻开。
可汗疑惑地问:“你在做什么?”
萧景澜说:“水源,兀烈部落需要一个稳定丰沛的水源,养出更好的草,更肥的牛羊。如果有富裕的牛羊肉和皮毛,就能去北关和中原百姓换取食物了。”
萧景澜从小不爱诗文也不爱刀剑,却偏偏对山川水流的走势变换十分有兴趣。
他写防洪论,写筑基之法,写引流之术。
如今,他既有心要助兀烈部落,与其牵扯到两军交战的折磨中,不如尽自己所能。
若他能帮兀烈部落引来水流,灌溉草原,滋养牲畜,那么兀烈部落此后便不必再拼死拼活地去抢一点口粮。
京中权贵都爱吃牛羊之肉,可京牛肉质粗硬,腥味刺鼻。若能通开商路,把丰美的牛羊送入京中,便可换得大量金银粮食。
萧景澜不爱战,不喜战。
人命珍贵,除了战争之外,总该还有别的止戈之法。
萧景澜目不能视,行走也十分不便,但他却一直亲自游走在漠北草原上,指挥着那些大老粗们丈量土地,挖沟成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