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同人)歌尽关山几重云
可身为当局人,懿慈觉得,杨聆蝉并不想娶她。范阳节度使的态度也很奇怪,大婚当日,豪礼盈门,贵客络绎,唯独雁门关,只遣一士兵,送一木盒。
她目睹杨聆蝉踯躅许久才掀开盒盖,却看上一眼旋即转头走开。她好奇,凑上去,杨聆蝉并不阻拦,白字黑字的信也任其躺于盒中,毫不介意,想来并非避讳事,她就不客气地拆看,但见行文字迹工整端正,内容只简单八字,墨汁深泅,仿佛被写者灌入刻骨qíng仇:
昔断汝簪 今偿 无欠
旧事罢了。书信下果然有支晶莹剔透的花枝簪,懿慈想起早些年杨聆蝉是爱在头上戴这么个东西,闺秀梦寐的杨郎娶了妻、生了子,便逐渐淡出街巷闲话的舞台,而他那标志xing的桃花簪,不知何时再未髻过。
说起来,范阳节度使已经死了。
死了好几年了。
战死的,军人最寻常的为国捐躯,甚至是死于一场不怎么重要的战役。懂事的叹息说去得不值,国失英才;不懂事的调侃道这么大个将军,死得未免太随意。总之,少个武将,和她关系不大,边关总会有人补上去。
倒是杨聆蝉反应很qiáng烈。公主难逃政治联姻,懿慈不爱杨聆蝉,但对方是近乎完美的人,总归不会生厌。杨聆蝉脾气很好,她初过门时三番五次使xing子,杨聆蝉不曾发怒,二人遂相敬如宾。唯独那一次,范阳节度使的遗骨被迎回京师,杨聆蝉主动为他写墓志铭,把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三夜,竟未能成篇。她当时进去送饭,见一地láng藉纸笔,本是出自关心,抱怨道:“有这么难写?”,谁知杨聆蝉前所未有地厉声斥她出去,惶恐掩门时,她甚至听见房内传来案上物什被扫落一地的破碎之声。
可能杨聆蝉曾与燕旗共事范阳,有些jiāoqíng,说来也怪,除大婚寄礼,她再未见二人有所往来。
事后杨聆蝉就病了,不知从哪来的、很重的病,缠绵病榻,墓志铭终究没写出来。也正是那段时间,朝中新秀崛起,有党朋,有敌系,杨侍中竟不闻不问,放任从前费劲心思揽来的权柄轻易流走。甚至大病初愈,即上书请辞,朝野哗然,皇帝、群臣再三挽留,他亦是卸去所有职衔,执意归乡。
所以,她今天才站在郡公府门口准备离京马车。长安正值夏初浓绿时景,蝉鸣啁啾,劳工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抬抬腕上下滑的玉镯,又摸摸儿子探头张望的脑袋,懿慈暗叹夫唱妇随——反正杨家家底丰厚,江南比北国温润,是个养人的地界,去那里相夫教子,倒也不错,想来当年她若嫁远雁门关,光景断不似今朝好。
娶她后,杨聆蝉不曾纳妾,甚至旧有侍妾也赐金遣返,旁人羡艳,称道鹣鲽qíng深。只有她自己知道,夫君什么都好,唯独房中事每每依赖药物,乃至有子息后,再不与她同房。她本想如能再得一女,送进宫中做皇兄妃嫔,当真是极好的——也罢,反正不能和喜欢之人相守,嫁个清淡士人,权当多一亲人,总比嫁个酒池ròu林的登徒子好。
抱着儿子踏上马车,懿慈此刻对远离长安喧嚣、去往富足苏杭既期待又不舍。至于杨聆蝉南归安置好家业后,即外出云游,音书渐稀,甚至途中把伺候的老管家也赶回来,只身北上,便是她未曾预料,也无法理解的后话了……
旅程的终点是雁门关。
燕旗的死讯像自北境南下的寒流,熄灭了他对权柄功名的狂热,却激发了他抛开一切的偏执。世事变迁,纷繁乱眼,他不主动开口,几乎无人想起他即是曾权倾天下的国相杨聆蝉。何况沙场上刀剑无眼,而今故人,所剩无几。
所幸当年的军医还在。
军医已近中年,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泛白破损的书生青衫终于在某次发新布后不再穿着。常年苦居边塞,他与苍云军中一士兵在互相照拂中相好了,两人约定,士兵若战死,医者就留下来,救治他的兄弟;士兵若能活着卸甲,就与军医归耕江南,共话桑麻。
现下,朝廷又与夷人议和,要象征xing裁剪一批残弱兵员,他的相好就在此列,过几日,他们就可以启程进关了。
是件高兴的事啊。
杨聆蝉却笑得勉qiáng,他说,我想问问燕将军的事。
“哦,燕将军啊,”雁门关出过那么多燕将军,但军医知道,他问的独独是那一个燕将军,“他最后从战场上抬回来的时候,就是我医的他哩。”
久经民风濡染,医者当年的吴侬软语已经染上北话风味,他接着说,“他被抬进来时,看起来不严重,但他就是说,大夫,我知道自己没救了,你不必làng费力气。”
“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慌了。我当时没空回话,他就自己絮絮叨叨地说。”
“燕将军说自己前几天才请教过参军,很想一个人要怎么文雅地表达,参军说思之若狂,他觉得这个词很贴切,他想杨大人想得要发狂……可惜写不完这封信了。”
“我发现他腰上其实有道深及骨骼的伤口,只是甲胄漆黑,一眼看不出血迹,怪不得他说自己没救了……我劝道将军你要活下去,好把信写完,他竟笑了,还说——”
“帅帐中已有厚厚一沓信,让其他将领收拾时顺手烧了吧,反正寄不出去,字练得再好也没用。”
“我说将军,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他不理,我这才发现他已神志不清了。”
“他还说,即使杀掉单于,若夷人又立新头目,苟延残喘,中书省恐怕还是不安稳……我当时就扑通一声在他身旁跪下,我说将军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朝廷。”
“他最后说,杨聆蝉,我爱你。”
杨聆蝉,我爱你。
话落,帐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杨聆蝉当年想,燕旗不肯娶公主,便由他来娶,好断了千里之外的痴妄。没料到呵,信誓旦旦恨他的人,竟是执念最深的人。
就连见惯生离死别、善于安慰死者亲属的军医此时都不知从何说起,还好掀帘入内的士兵打破了僵局,他是来与军医合计几日后离开军营事宜的。杨聆蝉仰头看那苍云,军人的短发已然夹白,其实几日前在映雪湖临水一照,他自己何尝不是鬓染霜斑,风华黯淡。
归耕江南,江南哪里呢,会不会是扬州?军医,和他是同乡吧,也曾于长歌门修习吧,军医,就要和自己的苍云伴侣,一起归乡,一起变老了啊。
芸芸众生何其多,无时无刻不在变老,那么多双人一起变老啊,为何偏偏留他茕茕白首?
杨聆蝉告了辞,退出军医帐。
午后阳光正好,像极了那个深秋,日光放肆地自天穹泄下,城门在号角声中打开,九百铁骑列队入内。
仰头看看城门上痕迹斑驳的“天险”匾额,他没有特地问方向,只是出了关,不停歇地往雪原深处走,从艳阳高照,走到落日垂垂,直到力竭地跪于雪地,转头愣愣望夕阳沉入地平线,染红银原。
杨聆蝉想燕旗那天一定也是这样的,像肆意挥洒的日光般,在属于他的战场上经历了痛快至极的鏖战,最后四肢敞开躺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痴痴地笑,残阳把他一身玄甲染得通红,将军仿佛就要燃烧殆尽、升华而去,到不知道几重天外的地方与先烈煮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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