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
我推着轮椅靠过去,小花说下去备茶,早就不见了人影。想到他多半是去藏那些钱了,我有些想笑,但看看二月红的背影,又不禁紧张起来,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只好定定地看着他。而他也似乎对我的靠近毫无所觉,只一剪一剪地修着枝。
这里的位置正对着侧门,透过敞开的门扇,正好能看到远处灰墙黑瓦的老屋,中间一口池塘,水波盈盈,绿柳成荫,草木的芬芳浮游在空气中,确实是个养老的理想住处。
说不清过了多久,二月红终于放下剪子,拿出手绢边擦手边对我说:“看似不能道一句别来无恙啊,你这小子。”
我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低头欠了欠身,“让前辈见笑了。”
二月红看着我,忽而用略带玩味的口吻问道:“感觉怎么样?”
大概是怕我听不懂,话音才落他又补充了一句,“已经失败过一次,感觉怎么样?还想再走下去吗?”
我愣了愣神,心说这不是和他当年对我爷爷说的差不多么,后悔不后悔,还要不要继续,他果然是很在意这个问题。
“是的。我不准备放弃。”
“不放弃,哈哈,不放弃。说得好。不放弃的结果可能是摔得更惨,可能是肝脑涂地。”二月红摇头笑看着我,将手绢往桌面一丢,“你就不害怕再往前冲,结果变得更糟?”
“有可能。”我合了合眼,感到眼珠一阵酸热,“但是二爷,您当初为什么愿意去跪佛爷?无非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不想放弃的东西。”
“是吗?”二月红意味深长地一笑,表情变得十分淡然,“不过,我是一个拒绝变化的人。我想做的只是不被时代改变,还没到改变时代那么伟大,但你想要的是巨大的变化。你不觉得你的目标比我要难多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院墙内外的氛围会差得如此之大。人虽活在当代,灵魂却一直静静地栖息在几十年前,这就是他对妻子的最深沉的爱与悼念吧。
“难啊。一个可以预见的人生,预见的都不过是经验,而走上被自己预见的人生,其实是自己的无能。”我轻呼一口气,又道,“但是二爷,这些日子我想通了。我已经不再关注经验。那些经验都不过是我的武器,真正需要我关注的,是我想达到的目标和我想帮助的人,然后我将为此实施行动。我只是将‘被改变’转化成‘去改变’而已,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变化本身,没有人是真正完全不变的。”
说着,我指了指敞开的侧门,“二爷,您其实也正在改变着的。”
“我?”顺着我的手望过去,二月红随即仰天长笑,“好好,事情确实是变了。这扇门居然还有可以用得上的一天。”
说完,他看向我连连点头,又道:“我想起来了,你果然是有点像霞姑。”
“啊?”我一愣,这怎么听也是个女孩子的名字,“您说谁?”
二月红用眼神示意我看门外,语气中含着笑意,“一个最爱站在对面柳树林的人。”
“对面的柳树林,不是毛杨故居门口的……”我话没说完,想了想差点叫出声来,霞姑这名字在电视剧听过,那不就是杨开慧的小名么?
我向来知道上三门与官道走得近,但从未细想过二月红与毛杨一家的渊源。想来也不奇怪,本来张启山在长沙崛起,追随的是哪位人物不言自明。我依稀记得二月红在清水塘的宅子是婚前新置的,以他当时的人脉,选在这里安家,正好能照应着对面,真的是一个偶然吗?
五 齐羽 8
“没错,正是你想的那一位。”二月红抬手指向对面,“从前,她常在柳树下张望,大概是看中了视野吧。那是整条街上最好的望风点,只要往塘边一站,路头路尾尽收眼底。这个习惯,直到她夫君离开长沙后都不曾变过。内子怕她落单,便也时常陪伴她,在树下边做活儿边等我回家。说来也巧,内子算不上什么进步人士,偏与她特别投缘。后来……她既去追随她的夫君,这扇门也就没有打开的必要了。”
二月红讲话的语速渐渐放缓,顿了顿又道,“佛爷心怀忧患,他的夫人也心事重重,所以丫头总是笑着陪他们。唯独和霞姑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分明没有在谈笑,眼里却也无丝毫的阴霾。她真是名奇女子,乱世流离,孤身一人,却能坚守信仰,无论身受怎样的打击,从不曾流露软弱与怯懦,反而益加坚毅勇敢,着实令人佩服。”
“怪不得要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叹了口气。若不是我了解二月红的性格,我可能都会怀疑他是不是赞美得太夸张了。这样的灵魂,就像是最旺盛的火焰,看上去灿烂诱人,却不可轻易靠近。
所以他刚才说我像她,是不是也可以算成是在拐着弯夸我?可惜生活安逸的我,连战争的余韵都未曾经历过,最缺乏的也就是这份血性。
“变化才是不变,所以有了心中所念,人就不应该畏惧改变……原来如此。你解开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个疑问。”二月红看着我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会带来怎样的变化,但是我会乐于看到那个结果。”
说完,他示意我往盆栽里看,我起初不解其意,但围着盆栽转到他原来所站的位置就看到了,泥土里插着一把小小的钥匙。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钥匙意味着什么,急忙抽出来攥在手里,对他低头行礼,“多谢二爷!”
有点意外的是,中饭不是“兔子餐”,而是小花煮的挂面,算是他请我的第一顿吧。小花坐在我旁边,几口干掉了自己碗里的,便开始托着腮观察我们,等二月红放下碗,便连声问:“这次怎么样?好吃不?”
二月红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许久才单说了一个“可”字,小花的笑脸立刻垮了,“怎么这样,明明就是觉得不好吃,又在骗我。”
“没有人能再做出我想吃的味道。”二月红摸摸他的头,“但这面你一天天做下去,总会有新的变化的。我还想多尝几次。”
关于二月红夫人和面条的故事我早有耳闻,听他这么说不由有些感慨。其实哪里需要我开解什么,他的生活早就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改变了。他们既是师徒又是祖孙,彼此影响彼此照顾,如此温暖的一种关系,在九门之中是非常罕有的。
寒暄几句后,二月红送我到院门外,忽然对小花一挥手道:“花儿,去把我桌上那信封拿来,是你齐叔要的东西。”
我一愣,心说还有什么东西是我要的,脑子里转了几转才想起来,其实二月红只给了我钥匙,还根本没说地点在哪,要不是我开了外挂,此行还没达成目标呢。
小花回来时一脸兴致勃勃,就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到了停车处,我把手伸到了他面前勾了勾,说:“行了,把东西给我,你回去上台吧。”
“我下午没戏。”果不其然,他攥着信封不撒手,故作震惊地瞪着我,“二爷爷给我,就是要我给你带路的,我可不敢扔下你不管。”
“不是跟你说了吗?别慌不择食。我又不下斗,你跟着能有什么意思?”我说着,也懒得去抢信。反正我早知道地方在哪,有没有这个,无非是光明正大还是当梁上君子的区别。
“不行,招待客人不周到,二爷爷一定会打断我的腿!”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拦他了。一方面我确实需要个人帮手,一方面他这个年纪正是逆反心理最重的时候,我说破了嘴皮子,都不如让他自己去失望一次。
“好吧,想来就来,觉得无聊了可别怪我。”
现在年头还早,研究所的职能虽然已经基本停止,地也已经被划到学校里,但人员上还没有合并,属于半死不活的独立单位。我记得那座档案室后来是被改建成了礼堂的,到了地方一看,发现已经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无非是南瓜色的外墙看起来新一点,五角星红一点,周围的道路也窄一点,而且绿化的手法更传统,一二层的窗户都被广玉兰遮得严严实实的。
我看了眼大门口仿俄式风格的门廊,下面还挂着四只大红灯笼,贴着欢庆五一的大黄字。
小花的信封里装的是介绍信,上面盖着教育厅的戳,说我们是为了办理校所合并,来查文件的。大概是对合并满怀期待,守门的大妈虽然很惊讶我们一个小一个残,但态度仍旧非常热情,一边打听未来的工资待遇,一边主动领着我们绕到后台。
“再往下就没灯了。”她把一只应急灯递给了我,然后指指一堆落满灰尘的舞台布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唉,老档案都在下头。我们人不够,几年都没人管啦。你们最好再派几个人来,里头可乱透了。”
她说得一点不假,这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情况差多了,看来他们一定曾经花大力气整理过,幸好没动下层的那些,不然我绝不可能在未来发现这个研究所有问题。
我上前扳起几块木板,露出一条黑洞洞的缝隙,散发着淡淡的霉味,正是我印象中往地下室去的楼梯。
“光看着干嘛?来搬啊——”要把这些脏兮兮的道具都挪开得费不少劲,我对小花招了招手,他大概开始觉得自己是上当了,叹了口气,就走过来把几块最外层的木板抬了起来。
“大姐,您先回去吧,我们恐怕得干很久,不用等我们,这儿灰大。”
我想趁机支开大妈,她推脱了一下点点头,“好吧,我还有事呢。这下面呀有两层,下层锁了几十年了,说是文革的时候闹过,唉,闹得可大了。都是些成了渣的东西,你们要的应该不会在那里边,不过嘛也说不准,你们先在上面找找,实在不行再找我拿钥匙,也不知道还能用不能用。”
说完她就一溜烟地跑了。我俩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移开小山似的废旧布景。我休息了几分钟,扶着墙站起来,让小花帮我扛轮椅。他倒没什么脾气,反而是看见我跟在身后,急忙出声阻止,“别,你悠着点,下面的路黑,还是等我回来吧。”
“就这么几步能出什么事。”我用黑金古刀当拐杖,正准备下台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用应急灯上下又扫了扫,这才看到那地下室的门上有一个奇怪的手印。
五 齐羽 9
手印位置靠近门沿,看尺寸是成年男性的手掌——但也只有手掌而已,掌印往门缝里延伸,手指的部分看不见了。
人的手掌想要在木头上留下痕迹并不容易,我会留意到这个手印,更多是因为这手印接近手指根部的地方,有一大片放射状的裂纹,那正是受力的部位。而除了这个手印,门上还有一些刮蹭的痕迹。
这是有人抓住门板,想要用力把它掰开吗?我插入钥匙打开门,门的反面果然有四条指印,指尖的位置留下了不少细小的爪痕。因为太过散乱,也看不出手指的长度是不是异常。
可是直觉告诉我,这应该和闷油瓶没有关系。在我记忆中他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况且如果是他,与其费这么大劲,还不如直接在门板上插两个孔把锁卸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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