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
原来二月红说的是这个意思。那环扣早就被人用假象牙掉包过,册子必然也是拆开后重新封订的,这样一来,里面的内容自然也就不可信了。
“账是假账,债却未必是假债。”解家老三脸上青筋抽动,但刚才的暴怒已经压了下来,对二月红说道,“这位前辈,你和狗五爷一道来的,想必也是位人物,我不知你与家父有何过节,但今天我们要清算的是和解连环之间的恩怨。我们之所以做假账,那也是为了给他留一个颜面。要知道,做一个玩物丧志的懦夫,也总比当一个里通外国的汉奸好。”
他最后那句特地用了重音,说话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小花一眼,小花被他瞪着后退一步,一下拽紧了二月红的衣角。
这时解家老五也站了出来,“这一年多来,我们几户早就被国保盘查好几遍了,那套审讯词我现在都能倒背如流。老幺去西沙做了‘大买卖’,勾结美国佬盗掘海底古墓,侵占国有财产。解家一向是清白人家,他这个当家倒把我们的名声败光了。这如何能忍?现在死了正好,眼不见为净。”
“你怎能这样说话?六弟做事必有缘由,你们不帮他倒罢了,竟然还咒他!”老四险些又要冲出来,却被二月红身边那个年轻人按住了。
老三见状更是得意,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解连环去西沙前,家里有大笔的资金调动,最后这笔钱却是泥牛入海,一去无踪。如今长沙各盘口催账都催得紧,解家的生意已经到崩盘边缘。作为老九门的家系,我们几个兄弟不能对此坐视不理,所以接管家业平息纷争,这完全是为了正本清源,也不损了老九门的声誉。”
我心里暗道不好,这老三巧舌如簧,明明是他们理亏的事情,却被他说得冠冕堂皇。解连环为了备战格尔木,肯定将家中的流动资金都投进去了,结果铩羽而归,躲了这么一年多,也难怪底下的人要造反。
“都什么年代了,还玩阶级斗争这一套。”听了老半天,二月红眼角都不抬一下,“说吧,充场面的话就免了,从长沙来追账的,都出来走两步。”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有四个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二月红便道:“你们都报上名来。”
那四人又相互看了几眼,表情忽晴忽阴,只是碍于刚才二月红那一手的声威,最后都一一报上了名字。
二月红叹了一声,“不过一个名目而已,你们连解家的份子钱都省得上缴了,明明过得滋润得很,洗牌了白沙井后还跟过来抢本家的财产,这么大的胃口,你们也不怕噎着?”
那四人作势就想开口反驳,那跟随二月红的年轻人上前一步,斥道:“好大的胆子,长沙盘口的事情,岂有二爷不知道的?你们在白沙井闹腾也就罢了,还从宝南街一路打到清水塘,你们怎不去打听打听,清水塘毛杨故居对面的古乐堂到底是哪户人家?”
此言一出,那四人顿时脸色煞白,扑扑几下竟然全跪了下来,“红二爷,怎惊动您亲自出山了!都是我们该死,您千万别记在心上!”
“对对,也不知哪路小的扰了二爷清净。您放心,回去我肯定把那帮兔崽子给灭了!”
“就是就是!清水塘我们是万万不敢叨扰的。如果是有哪个不识相的给二爷添麻烦了,您尽管说一声!”
那清水塘是以前长沙最大的一条古玩街,相当于潘家园在北京的地位,所谓毛杨是指毛泽东和杨开慧的故居。我小时候那边去得多,依稀是记得有个上演古乐节目的茶馆,倒没想到原来是二月红的产业。
“漂亮话就免了。江湖岂有清水,我虽足不出户,外面的风雨却听得仔细。”二月红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淡然道,“真想让我清静,便散了吧。”
“是是!”几个人从地上狼狈爬起就朝着门口飞奔,几乎是夺路而逃,那些受雇的地痞一看形势不对,立刻一哄而散。
“喂!喂!”解家老五追出几步,终究还是没把人追回来。三叔大笑道,“哈哈哈,贪小利而损大利,布小局而失大局。解家这一代果然都是窝囊废,难怪家业会败干净。”
“放屁!你他娘的算什么……”
不等解家老五骂完,三叔猛然跳上前,一脚就把他踹得向后跌了出去,怒道:“篡位谋私的怂货,识相就快滚,这里我们接手了!”
老五躺在地上哼了好久都爬不起来,另两人互相打了个眼色,老三扭曲着脸对二月红拱手道:“红二爷,你多年深居简出,我们这些小辈是有眼不识泰山了。长沙地界现在以你为首,你要大鱼吃小鱼,我们无话可说。”
“解家的体量有多大,也值得我吃?”二月红的眼神近乎怜悯,“解九的家业全凭一个稳字做下来,你可知道他为何甘当末席,从不做结党营私的勾当?我以前就和他说过,任何形式的集团利益都是扯淡,不管是军国主义、民族道义还是阶级利益,每个人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得了。我不爱攀亲带故,解九也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现在却偏有一群庸人想挤入一个集团里,以为单凭优越感就能变了天。光这一点,你们就没有继承老九门的资格。”
“你!”解家老二被噎得几乎跳起来,被老三硬生生扯住,两人瞪了几眼,便跺了下脚,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把象牙留下!”
三叔陡然喊了句,老三身子一震,冷哼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串白花花的东西丢给三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而那老五此时也终于站起来,吐了几口血沫子,偷偷瞥了二月红一眼,就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跟了出去。
三 启蜮 35
能放弃得如此干脆,看来他们三个虽然贪婪,却还不算蠢到家。
我正想着,忽听二月红又说道:“这孩子怎么不机灵,傻乎乎的。”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小花出了什么事情,顺着二月红的视线,却看到小花正认真地观察我们这些剩下的人,目光清澈机敏,哪有半点傻的样子。
大概是听出自己挨了骂,小花眉毛一挑就想发火,我赶紧对他摇手,但那边的二月红却不肯罢休,又说:“亏了亏了。狗五你又摆我一道,说是个好苗子,我乍一看觉得有眼缘,现在看又觉得不中了。敢情你是把我那当成是托儿所,光会拿我寻开心。”
“二爷这话可不对了,”爷爷撇了撇嘴,“明明他幼时你也见过,心里也欢喜的。这事情二爷可不能赖账。”
“我看算了吧,”三叔打断了爷爷的话头,斜眼看着小花说,“只会躲在伯父背后,根本就是烂泥糊不上墙,就是二爷乐意收他做徒弟,也是丢二爷的脸。那么大的恩典,解家人哪受得起?”
老四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拉着小花到了二月红身旁,按着他的肩膀说:“快,快跪下拜师。”接着他自己便先跪下,对着二月红道:“二爷仗义解围,解景颐代家父谢过二爷。”
小花瞪大眼睛,摇着四伯的手臂,语音清脆地说:“四伯你不要跪啊,他是谁?我为什么要拜他为师?为什么他说爷爷尸骨未寒,爷爷不是在疗养不能回家吗?为什么爸爸一直不出现呢?四伯,其实叔伯们没说错,爸爸是当了汉奸,所以不要我们了吧。我没有那样的爸爸……”
四伯抱着小花,语带哽咽地说,“雨臣,别说了。”
我感到一阵头疼,没想到小花小时候居然是个问题宝宝,不过从他的问题也看得出,他虽然年幼,却非常聪明,而且自有一套想法,是个能拿得住主意的人。
“这娃儿倒不是不聪慧,而是太聪慧了。”二爷叹了一声,蹲下看着小花,柔声道,“你要记住,聪明依旧还天地,烦恼回头归上苍。心思不可算得太尽,闲恨闲愁不上心才能活得自在快活。”
小花皱起眉说:“这都是些什么话啊?我怎么听不懂。”
“这是唱词,以后你学了戏,就晓得了。”
“我才不学戏呢,我又没卖身给你。不过你要是肯教我那个弹指功夫,我拜你也可以。”
“小儿竟敢与我讲条件。”二月红嗤笑道,“你为什么要学那个?说出来,我考虑考虑。”
“我学了本事,家里人就不会受欺负了。”
众人都笑出声来,他四伯更是面露赞许。
“我对你家可没兴趣。守不守得住你家,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我只是看你爷爷和狗五的面子。他们收容了我的伙计,我乐得省心,但终究晚年无趣,有个小娃教训,正好打发时间。”说着,二月红刮了下小花的鼻头,“而且学那个有什么用,能比枪子儿快吗?把身段练好,以后下斗用处大多了。”
“那好,你教不教得好我,那就是你的本事,我能不能出师,也是我的本事。我跟你学几年戏,等我能独当一面了,你要把解家还给我。”
二月红站起身,朗声笑道:“好,成交。”
小花当即像模像样地连磕几个响头,敲地的声音脆得我听了都觉得额头疼。等他抬起头,果然前额的皮都擦破了,留下好几道红印子。
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二月红点点头,“行了,破了相怎么上台,下去洗干净吧。”
说完,他又拍拍四伯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沉声说:“孩子不能没爹。日后解家还得靠你坐镇,该怎么做,不用多说吧。”
四伯愣了愣,又躬身行礼道:“多谢二爷,请诸位先到里面休息,中午在这吃个便饭。”
客套不用多说,等我们吃过午饭,已经过了晌午。约好过几天再带小花去长沙做正式的拜师仪式后,我们一行人便准备离开。出门时二月红和爷爷走在前面,我和三叔走在后头。
随侍二月红的那个年轻人说去叫辆车,让我们先等等。我见时间还有富余,便叫住三叔说:“怎么,临走了,都不和孩子单独说几句吗?”
三叔回过头,脸上神情古怪,“……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缓缓摇了摇头,“你喊要留下那个象牙九连环的时候太激动,破了音。后来我就特别留心你,发现你面对那孩子时,一直将手藏在身后,很不自然。”
我第一次易容也是因为说话发声没练好才险些露的馅,那时场面也是如今天一般凶恶,不过二十年前后的光景,历史竟然如此相似,当真是叫人笑不出来。
“是吗?看来还不是很习惯啊,得多练习几次。”
“三叔”——准确说应该叫他解连环——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然后放弃地耸了耸肩,在四合院门口的梧桐树下坐了下来。
他面向的,正是解家的宅门,能一眼看到庭院深处去。现在正是午休时间,我们让四伯不要送行,此时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冬日的阳光,毫无温度地照着光秃秃的树枝。
解连环缓缓开口,声音也像是随时会散在风中一般,
“象牙连环账是我父亲的遗物。我小时候贪玩把那账本拆了,纸丢得满地都是。父亲非但没有怪我,反而让我自己想办法把页码顺好重新装起来。我就从那时起开始学着看账,一看看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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