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聂】纵横杀
帝王睁开眼,面上乌气退去,除了双目微红之外,竟似已经大好了。
章邯观之变化,心中暗暗吃惊。
帝王站起身,慢慢走向行宫一侧的青铜案几,这是帝王行宫中除了床榻之外最常使用的物件。上面总是堆砌着每日送抵的竹简。
嬴政端坐与案几之后,拿起一卷却不批阅,却是对着仍旧跪在地上的章邯道:“寡人知道你欲要做和谏言。”
章邯换了一个方向,重新向帝王跪好:“陛下,臣——确有顾虑,还请陛下三思。”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方士的丹药每次呈上都有内侍试毒,服下无事方可呈给帝王。而方才眼见帝王由衰而盛不过须臾之间,的确神奇。
嬴政缓缓道:“你想说的是,阴阳家之方剂如此奇效,怕是蹊跷,想如同蒙毅一般,劝寡人三思?”
这……章邯将头垂得更低:“陛下圣明。”
帝王垂目,目光落在竹简之上:“扶苏,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章邯心中一动。
他知帝王服用阴阳家炼制的丹药近十年,除了老太医正、扶苏公子,与方才的蒙毅,或许已经没有人敢对阴阳家的方剂质疑。越是接近帝王身边,就越是暗藏杀机。每走一步,都意味着权利和欲望;每走一步,便是刀锋独行。
为了权利,为了欲望,他们选择沉默;因为恐惧,因为担忧,他们也选择了沉默。
章邯心忖帝王此刻提及远在九原的长公子,或许另有深意。或许是因为沉默的人,包括了帝国的丞相,一个全身的荣耀和权势,都依附于帝王的那个人。
此时忽然殿外传来脚步。
赵高的声音响起:“陛下,方才海中有人发现了蜃楼的踪迹!”
皇帝紧握竹简的手一紧,站起来:“现在何处?”
赵高的声音在外道:“臣已经命罗网上船前去搜捕,只是海事与寻常事物不同,并非罗网专善。臣只怕是——”
话音未落,帝王已经打断:“赵高,你也学会推搪了?”
赵高面色略一紧:“臣,不敢。”
赵高身边的李斯却是脸色比赵高更惨白,帝王的那个“也”字重如千金,顺着他的心肝脾肺直坠下去,坠入脚下。让他的鞋履仿佛在行宫的石阶上生了根,再也挪不动一步。
帝王却似不再继续,而是问道:“让蒙毅来见寡人。”
……
不过一刻,蒙毅入殿。
他见章邯扔跪在地上,不由有些奇怪。
待他行过礼,帝王张口变道:“眼下,寡人有两件事,嘱你二人去办。”
蒙毅与章邯立即顿首:“但凭陛下吩咐,臣等二人肝脑涂地。”
帝王曰:“章邯,寡人赐你一粒丹药,由你查探此药药性。宫中医官因寡人积威,恐怕已经难说实话,你或要在宫外寻访医者。”
章邯立即领命:“诺,臣必不负万岁所托。”
帝王:“你自去吧,对外便说寡人着你返回咸阳查探咸阳守备。”
章邯刚刚退下,蒙毅因方才的帝王之令目露惊讶之色。就见帝王转向他:“蒙毅,寡人着你办的这件事,关乎社稷安危,你当知晓。”
蒙毅心中一惊,将头一磕到底:“臣但凭陛下吩咐,必定死不旋踵。”
帝王:“寡人要你即刻返回咸阳,还祷山川,为寡人祈福。”
蒙毅心中大急:“陛下,此刻不妥啊——”
皇帝的目光沉凝而坚定,如同昔日决策六国时一般冷静。他一字一顿道:“寡人真正要你做的,是手持寡人的虎符,调回李信的军队,镇抚关内。蒙毅,关中空虚,最后的老秦人,也已经南下了。你可明白寡人的意思?”
蒙毅愕然抬头,竟然忘了尊卑一般。帝王这个密令背后潜藏的含义着实让人细思极恐。他忍不住试探着问道:“陛下,此事……是否告知丞相?”
帝王的眉头忽然皱起,然后有缓缓放开:“寡人自会择机告知于他,你是密使,自取便是。寡人之言,不可对第三人道出。”
蒙毅顿首领命,只是仍不放心:“陛下,臣一走,陛下书房事物便无人了。”
帝王的语气缓下来:“寡人还没有糊涂。这次出巡的计划不可更改,否则生出变数,让各国余孽有了想法。你的责任很重,扛着帝国的安慰,蒙毅,你可知晓?”
蒙毅将头磕死:“陛下,臣必定快马加鞭,不负陛下嘱托。等咸阳安全了,臣便即刻赶回陛下身边。”
皇帝却沉眉凝目,缓缓道:“不,你要直接去到九原。在那里,秘密让扶苏回咸阳,等着寡人。”
等着……
等着什么?
蒙毅心中一酸,知道这几乎算得上是帝王托孤之言。
他磕头哽咽:“陛下……”
最再说不出一句话。
第九十八章 归途无期
墨家的行程并不是顺利,明明已经入夏,却连日兴起罡风。罡风过后,是遮天蔽日的鸦雀乱飞。
机关鸟的指南针出了问题,无法准确按照既定方向飞行。
而流沙的人根本对去到哪里无所谓,这么互相闷不吭声的飞了不过半日,便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班老头不得已道:“不能再继续飞了,舵铉被乌鸦击中几次,已经断了一根。再说,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会飞到哪里。”
高渐离与大铁锤不在,剩下的墨家堂主以班老头和盗趾为大,恰好他们俩对荆天明都颇为爱护。盗趾低头问天明:“我说巨子,咱们还赶不赶路?”
天明眼中有短暂的茫然,他一贯跟着盖聂奔波,习惯了因为各种追杀而东奔西跑。和少羽分道扬镳那次算是此生第一次自己拿主意。盖聂不在身边,他心中有些发怯,忍不住望向流沙凤凰的方向。
夜间飞行本就是因为月光稀疏,不易被人发现。可如今乌压压的漆黑大鸟乱飞,视线受阻。
卫庄的手臂一震,鲨齿斩断数只大鸟的翅膀。大鸟折翼之后,呱呱怪叫着坠落下去,发出刺耳的声音。
鸟群更加混乱,扑棱扑棱朝这四面八方乱撞。
他不远处,盖聂在他一步之外的地方,手里握着渊虹,为自己周遭荡开一圈余地,驱赶飞鸟。他看不见,是以手下不敢停歇,没有内力支撑,已然出现薄汗。
鲨齿的剑气划过,带着凄惨的鸟叫,因为恐惧飞远了一丈。
卫庄皱眉道:“杀之不尽,啧。”
白凤轻飘飘落在凤凰翅膀之上,手中羽刃同时射出,被射中的大鸟呱叫一声,碰在一处。他尚有心情说:“别看我,凤凰虽可以号令百鸟,但这些失了心智横冲直撞的却是不怕死的。”
赤练靠这灵巧的身手躲避,她的蛇虽然喜食鸟,但这么多数量,毒液总会用完,也总会撑着。
盖聂道:“群鸟动静太大,极易引入注意。”
卫庄也有此意:“找个落脚点。”
白凤捉住一只大鸟拔下鸟身上的羽刃,啧了一声:“一次见到这么多夜枭,也是难得。”说罢,一跃而下,嘴里发出一声清越的啸声,那白色的凤凰鸟应声而动,拍动翅膀往黑漆漆的山谷而去。
盗跖手里转着沾了鸟血的齿飞轮,另一只手手搭凉棚望向白凤下行的方向:“不是吧……这么黑也敢往下降,下面是个什么地形到底知不知道。”
班老头已经满头大汗:“管不了许多了,再往下飞去,这尾翼最后一根马尾弦断了,就更不能用了。”
盗跖捂着脸:“班老头,我们的命就都在你身上了。流沙骑着的大鸟,掉下去最多成个肉饼还能当回垫子;咱们这个摔下去撞上石头,恐怕要头破血流哇。”
“都坐稳了!”班大师努力掌舵往下坠去:“小跖,我这把老骨头,也都交给你了。”
天明大叫:“月儿!”
“你小子还算有良心。”盗跖稳住身形一把将天明夹在腋下,从端木蓉手里接过高月,还有闲心得意自夸:“这个时候,你们就明白谁才是天下第一轻功高手了。”
天明大叫道:“你放开我,我自己有办法。你还是顾那个班老头吧。他胖,掉下去会砸个坑的。”
班老头正要吹胡子瞪眼睛,被一直大鸟拍中头。眼一闭,拉着机关鸟狂降十数丈。
雪女拉住端木蓉:“蓉姐姐,别松手。有小趾在,月儿不会有事。”
盗跖收起了戏谑的表情,一手领着班老头的衣裳,一面回头看其他的墨家人,确认他们都自己做了准备,才叫:“抓好了,别到时候摔得头破血流太难看啦。”
……
树枝折断的声音劈啪作响。
白凤抱着赤练落在一颗树的巨大枝丫上,姿态在这样狼狈的环境里居然还算得上好看。
赤练翻了个白眼站起来,推开他寻找卫庄的影子,正好看见卫庄伸出一只手把盖聂扶起来。
白凤:“啧啧。”
有人居然还不死心。
盖聂对卫庄道了一声“多谢”,然后抬起头去听林间动静:“如此多的鸦鸟夜间乱飞,并不寻常。”
卫庄眉头紧皱:“若无夜枭捕食逼其离巢,就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惊动了他们。或者,即将惊动——”
话音刚落,一阵更大的声响在稍近的山坡传来,带着无数树枝压断的巨响,还有木质构件撕裂的悲鸣,惊起更多林间野物乱窜。
“啊——月儿!”远处传来熟悉的小孩呱呱叫声。
白凤双手抱在胸前,靠着树干,摸了一摸停在他身边休息的白凤凰:“墨家的机关鸟,恐怕是飞不了了。”
盖聂有些担心:“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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