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必/敬泌】敬长安
张小敬和李泌错开视线,搓搓手指,不答反问:“那你问这个又是何意?”
李泌抿抿唇,他那日虽只听到两句话尾,但檀棋的意思他听得出,心有所属的偏偏是这个阎罗,他心里暗叹一口气:“檀棋是我贴身的人,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张小敬默然。他本性放荡却不会去招惹认真的人,华灯下片刻姻缘,月老急点鸳鸯谱,待他次日回过神来时,风月归风月,尘土归尘土,他以为檀棋也同他一样,就这么过去了,可谁知...张小敬这几日在屋顶上想了很久,脑子里颠来倒去,不是檀棋那日怒火盈盈的眸子,就是李泌手握拂尘长身玉立的样子,前者心愧,后者心慌。
李泌静静站在他身后,折落几枝无名野花收在怀中,淡淡地说:“上元节那日,我见你多有接近檀棋,她亦有所倾心,你们争执无非就在于‘真心’二字,”李泌一双琉璃瞳看向张小敬的眼底,“她既属意于你,我就只问你一句:你究竟待她何意?”
张小敬瞪着眼,似是才听懂李泌的意思,脸上有些茫然:“你...那日究竟听了多少?”他与檀棋争论的焦点不是在于檀棋恨他肖想李泌吗?何事成了他与檀棋之间...
李泌以为张小敬仍在摇摆,忍不住皱起眉头:“不论我听去了多少,总之,我只想问你这一句,你的为人我心中有数,若你真心待她,我可做主。”
“不是,慢着...”张小敬拍拍脑门,想把症结拎出来细说,却听几步远的大路上有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人在高声喊着“李道长”。
李泌和张小敬对视一眼,急急跑出去,来人是落脚客栈里的小二,看见张李二人的的时候,腿脚一滑,竟从马背上滚下来,脸上青青紫紫,涕泪交错。李泌抢了几步上去把人扶起来,安慰道:“在下李泌,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那小二紧紧拽住李泌的衣袖,脸色发白,哭得不成调:“道...道长!快、快快随我下山!今日小店才开门,那群悍匪便冲了进来,又打又砸...”小二抽了个响亮的哭嗝,显然是被吓得不清,“非说要找您寻仇...如今怕是还在店里坐着,拘着我那东家...求求道长救我们一命吧!求求道长了求求道长...”
那客栈离这里不近,若是今晨便来了群匪,现在日中刚过,小二怕不是策马疾行了两个多时辰。李泌同张小敬换了一下眼神,后者眉毛一立,将小二从地上捞起来,对着李泌说道:“我随他去,是我惹下的麻烦,必不连累你。”说完带着小二上马,拉起缰绳猛掉了个头。
李泌紧蹙着眉:“当日是我应下的,理应我也...”
“小狐狸,你且好好守着道观,你还想拿着拂尘去打架吗?”张小敬笑笑,“料理贼人我一人足矣。”李泌急拉住缰绳:“若是来寻仇,定是有备而来,双拳难敌四手,你再彪悍也斗不过群匪,我立刻修书一封让檀棋送去官衙,你拖延些时间,千万小心!”
“有李司丞关心,性命无虞!”张小敬笑起来,心头一暖,扯起缰绳速速去了。
李泌丢了怀里的花草,跑回观内,飞速写下一封书信,盖上私印。他在太子身边多年,长安官场皆有耳闻,华山就在长安附近,所辖的县令也应当认识他。李泌唤檀棋进来,沉声道:“速将这封信送往临近府衙,告诉他们有悍匪来犯。”檀棋心明眼亮,不消李泌多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接了信就匆匆下山。
李泌独坐观中,手下唯二可用的人皆被他派了出去,只剩他一人坐阵,像极了在靖安司时运筹帷幄,可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有惩治悍匪了。李泌呼出一口气,起身去找地图,他依稀记得当时姚汝能曾说,附近有宵小割据一方,想来那些强盗不过是趁火打劫,真正危险的是那些想要自立为王的逆贼。
思及至此,李泌不觉眉头紧锁。大唐看似繁荣昌盛,实则危机四伏,宫中声色犬马,夜夜笙歌,宫外却流民汲汲,人地不均,圣人只听得见琴瑟笙箫,听不见人间疾苦,而藩镇兵力渐涨,贵人早已隐感不安...李泌越想心里越是沉重,恨不得此刻就飞回长安投身变法。
就在此时,窗外忽然飞进一只灰羽信鸽,李泌一眼就看见了鸽子腿上绑了个信筒,解下一看,细竹筒上赫然刻着一朵莲花。
第十一章 11 寒风不止
时至亥时,张小敬与檀棋才回到观中,李泌上下打量一番,两人皆是风尘仆仆,张小敬的外衫上还有几个刀口。李泌一蹙眉:“如何?”
檀棋略略喘了口气回道:“檀棋带公子书信往昌平府衙请求驰援,赶到时张小敬正与贼匪厮打,”檀棋看了眼张小敬身上的破衣烂衫,“那些贼匪一看官兵到了,便急急退去,只是没能抓住匪首。”
李泌点点头:“可受伤了?”
“未曾。”檀棋微笑,摇摇头。一旁的张小敬也说道:“不过是被刀割破了衣衫,并无大碍,”说完大大咧咧地扯了个蒲团在李泌桌前坐下,指着栖在梁顶的一只灰羽信鸽问道,“打哪儿来的?”
檀棋顺着望上去,心里一跳:“难道是贵人...”李泌从袖中掏出一管信筒给檀棋,复又阖上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细竹管上纹着一朵精巧的莲花,檀棋认得,这是贵人与公子相约的纹样,那时姚汝能去大理寺探了李泌,回来给檀棋传信就说过,长安与华山不在咫尺,若逢突变以飞鸽代传,否则轻易不用。
檀棋倒出一小卷信纸,上有两行小字——“寒风不止,欲折葶苈”。张小敬抢过来看,也是神色一凛:“都已经躲进山里了,那个老匹夫还不放过你?”信中说寒风未止暗代林九郎上元节后的反扑仍未罢休,而这次恐怕要趁李泌手无寸铁、人手罕缺时让他命陨葶苈观,“你想如何?”
李泌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掐诀沉声道:“你们可知那群匪徒所在何处?叫什么?”檀棋想了想:“店家说他们就在华山往西北十多里,自称‘安山帮’,打着平抚乡里的幌子,行不义之事,为首的是个配九环大刀,鼻梁上有三道爪痕的男子,唤做虎杀。”
“知道了,今日奔波劳累,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李泌睁开眼,一对眸子古井无波,“让我想想。”
李泌说要想,就当真想了一个晚上。张小敬躺在床上夜不能寐,斜对窗的烛火一直照着他的床头,影影绰绰,有个想一肩担重任的青年在这烛火之后,与夜一般孤独。
张小敬没了睡意,索性翻身下床,推开窗子轻轻一跃就跳进了李泌的房中,一脚踩上窗下的檀木书桌。屋里的人似是料到他会来,半点也不惊讶,掀了掀眼皮看张小敬一眼,拾了剪子去剪灯花。
“张都尉为何夜闯卧房,还从窗户走?”
“怕长夜漫漫,司丞一人寂寞。”张小敬嘴上不安分,行为举止倒适度,只捡了蒲团坐在李泌对面。李泌桌上摊着一副地图,张小敬扫一眼,图上有不少辖地已经变动,应是好多年前的旧地图,便问道:“你可有打算了?”
李泌垂着眼,不答反问:“...我的法子不能有疏漏,你可愿再助我一回?”
“你先说与我听听,既要求我,得看事情好不好办,筹码值不值钱。”张小敬压着下巴,斜挑着眼看他。李泌一动不动地盘腿坐着,仿佛在描摹拂尘手柄上的纹路:“我如今已不是靖安司司丞,只不过一个山中道士,身边只有檀棋与你,”抬眼,“你若肯助我,我有法子,你若不肯助我,我也有法子。”
“那你先说有我的法子。”
“说了就得负责。”李泌微抿着唇,定定地看着张小敬。张小敬讽刺地笑笑:“小狐狸,与粗人谈生意不能讲礼,你还没学会?”
“可对你能讲。”李泌不假思索,把张小敬说得一愣,突然不知回嘴些什么。李泌看着,权当作张小敬同意了,便伸出一手在图上画到:“贵人只说林九郎会来,那应该是派的死士,贵人既得了消息,说明死士已经出动,近日必将动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往长安方向一滑,“明日,我会修书一封,让檀棋直承长安官衙与贵人处,写明华山有贼匪作乱,为解救百姓,李某不惜引火烧身,与群匪对峙华山,特此禀明,望能派兵镇压,以平匪乱、安民心,”李泌蹙起眉,“长安公文程序繁杂,若要上达天听,最快也要三日,”指尖复又移到华山脚下,“这三日里,我要你下山,或造势或诱敌,只要能让安山帮上山寻仇,都可以。”
张小敬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这就是你想了一夜的办法?”李泌点点头,张小敬霎时心头火起,“三日,你明知死士来势汹汹,可能明日,可能后日,你将我和檀棋都派出去做事,你呢?我诱安山帮上山寻仇,若那些穷凶极恶之徒真的找到这道观,你又讲如何自处?!若那安山帮不来,你又何如?!”张小敬猛的站起来,“李泌!你分明可以借此机会,以安山帮为借口回长安...莫不是修道修傻了!非得让自己处于险境才觉得痛快吗!面前有千万条路可走,你偏偏要选最危险的那条!”
李泌静静的看着张小敬:“...所以我说此招甚险,只能万无一失,若你不愿助我,我不会怪你,趁此机会,你可以假死脱逃,隐姓埋名...”李泌一顿,“檀棋我也会让她跟你走。”
“我看你是疯了!”张小敬一掌拍上桌面,震出一滩墨汁,逼近了李泌的脸庞阴测测地说道,“我大可以把你打晕带走,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便是。”
“你我一走了之,华山脚下的百姓呢?”李泌看他,眼里闪动着烛光,盈盈一汪泉,“我连这小小的华山都守不住,怎么守天下。”
张小敬狠狠地瞪着那对眼睛。他怎么会想不到,李泌就是这样的人,端得一副道家风骨,心上却连着千丝万缕,他再怎么道心孤绝,也舍弃不了天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