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
印桐没有抬头,嘈杂声毫不留情地撞击着他的太阳穴,余光中的景色渐次染上夕阳的红晕,他意识到有什么要开始了,在噩梦之后,在头疼之后。
他将再次迎来无法逃离的幻觉。
他早该想到的,接连不断的头疼并不是什么感冒的后遗症。
他看到不远处残阳犹如被打翻的鸡尾酒,争先恐后地漫进冰冷的玻璃窗。橱窗里的毛绒玩具已经不再是白天里那副可爱的模样,它们卷曲的绒毛被染上深红色的血痂,柔软的肚子被剪开,露出里面乌黑的絮状物。
店里的桌椅变成残破的碎片,凌乱的木屑还在被人肆意啃咬。方才还高声谈笑的客人们低垂着头,从喉咙里吐出嘶哑的气音,他们摇晃着,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苟延残喘。
冗长的队伍横陈在印桐眼前,它就像一条濒死的长蛇,艰难地蠕动着寻找果腹的食物。
而后站在蛇头的客人,摇晃着腐烂的脑袋,抬起它空洞的眼眶,缓慢地对上了印桐的眼睛。
第11章 .幻觉
所谓的“头痛”根本就不是感冒带来的,印桐想,这分明是幻觉产生的前兆。
茜色的光晕里,他看见了一张腐烂的脸。
吧台前的客人缓慢地抬起头,嘶哑的声音磨过砂砾般干涩的喉咙,带着一股腐烂的恶臭。
他的脸色发灰,皮肤已经没有了正常人鲜活的血色,一只发黄的眼球艰难地对上印桐的眼睛,另一边的眼眶里空荡荡的,眼睑上还黏着干涸的黑血。
“就……要这些……”
它缓慢地吐出单调的字音,抬手点了点印桐的光屏。它枯瘦的指尖腐烂发黑,肮脏的肉屑里依稀可见嶙峋的白骨,污浊的粘液顺着他的胳膊溅在灰蒙蒙的吧台上,留下一滩黏腻的黑水。
“就要……这些了……”
客人苍白的皮肤扯动着,脸部下方裂开一条僵硬的弧线。
他像是在笑。
印桐收起漂浮在半空中的光屏,点了点头,垂眸念道:“下一位。”
他试图忽视这种奇怪的场景,毕竟这场幻觉只是他潜意识造成的臆想,与现实世界的人和物毫无关联。他知道此刻的现实是什么样的,他只能强迫自己忽视眼前的丧尸,他不可能抡起凳子给对方开个瓢,毕竟在现实世界里,这些都是真实的活人。
有病的只是我,产生幻觉的只有我。
他不停地默念着这句话。
然而吧台前的客人没有动,排在下一位的客人也没有动,它们像是失去了反应般喘着粗气,佝偻着身子挡住了夕阳的余晖。
傍晚的甜品屋里一片漆黑。
残存的夕阳只愿眷顾橱窗边狭小的窗台,它为巴掌大的木条镀上了一层金边,却吝啬于沾染店内污浊的空气。没有人交谈,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恶臭,吧台前的客人艰难地收回了手臂,印桐侧过身避开了它的视线,听到它说。
“就要这些了……谢谢,班长……”
“谢谢,班长……”
黑暗有人重复道。
“谢谢……班长……”
“谢谢……班长……”
“谢……谢班长……”
“班……长……”
片刻静默后喧嚣声四起,无数嘶哑的声音宛若着魔般重复着两个单调的字音,扭曲的语调带着莫名的欢快,宛若黑暗中的恶魔找到了新奇的玩具。
嘈杂的语速逐步加快,不同的音色渐次清亮,它们弥散在黑暗里的每个角落,就像成千上百个人拥挤着撞进了印桐的店铺里。
它们隐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用视线舔舐着他的躯体。
无数声“班长”重复着堆叠着,纠缠着犹如一句咒语。
直到清脆的门铃声骤然响起。
刺骨的寒风涌动着吹散粘稠的空气,殷红的夕阳宛若一瓶沉睡多年的红酒,在门扉敞开的瞬间翻滚着覆盖冰冷的木地板。正对着吧台的门口走进了一位客人,他有着一双烟灰色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暴雨前阴仄的天空。
印桐来不及收回视线,他隔着冗长的丧尸队伍看见进门的安祈,而后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咦?
他听到心里有谁小声地惊呼着,那道声音细小且怯懦,就像个年幼的孩子。
“他和别人,不一样?”那道声音说。
安祈没有站到队伍里,他推开门,越过拥挤的人群走向吧台,眸子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疑虑。
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穿着一件奶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搭了一件蓝白相间的运动校服,浅金色的发丝上挂着零星的汗珠,脸上还泛着跑动后的红晕。
他看起来要比往常更年轻一些,就像个高中生。
或者说,他看起来就像个人。
“桐桐?”
印桐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轻轻地“啊”了一声,像是才回过神,努力地扯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开口打断了安祈的疑问:“你可以帮我看会店吗?”
“我会把终端接到吧台上,”他一边说着一边握紧了自己发抖的手指,他的声音有些颤,藏在唇齿之间,僵硬地摩擦着干涩的喉咙。
“就一会,给你添麻烦了,一小会就好。”
……
甜品屋的后厨房在吧台后面,穿过自动感应的照片门,正对着工作中的烤箱。
印桐坐在烤箱对面,他的手上沾满了面粉,眼睑微合着,纤长的睫羽就像是颤抖的蝉翼。
烤箱里传来“叮”的提示音。
完成任务后的烤箱光荣熄火,暖黄色的光晕散去,留下香喷喷的蛋糕胚安静地坐在模具里。印桐从思绪中回过神,戴上手套拉开烤箱。安祈从门口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眨了眨眼睛。
“好香啊,”他轻声问,“我可以进来吗?”
印桐没有回头。
他的视线还停留在桌上的蛋糕胚上。金属模具正在等待冷却,沉睡在其中的蛋糕保持着完好的形状,焦黄的表皮蓬松柔软,兀自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他根本反应不过来,意识就像被拉成了一条直线,脑海里一片空白,太阳穴上尖锐的疼痛宛若心跳般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和血管同归于尽。
“头还疼吗?”
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随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他隐约觉得安祈似乎说了什么,转过头时便试图以微笑回应。
然而在安祈看来,这幅模样却显得格外可怜。
他很难形容自己这一眼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痛楚瞬间漫进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对印桐的记忆全停留在“甜”上,这个人在他记忆里就像颗小奶糖,仿佛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被击倒,永远都温和而有力量。他应该是聪明的、无所畏惧的,能够将人从迷茫中剥离出来,能够挥散所有的阴霾。
他应该是个“小英雄”。
他本来就是个“小英雄”。
然而真实和传言永远相隔着万水千山,从那个雨天印桐将他带进店里开始,他对安祈而言就不仅仅是一个姓名,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喜怒哀乐的人。
他会感觉到痛,也会感觉到恐惧。
但这和他是个小英雄并不冲突。
这些情绪只不过是真实的小标签,就像是垒在天平上的棉花糖,一点点倾斜,一点点加重了他在安祈心中的重要程度。
它们顺着呼吸,沉甸甸地陷在他的心窝里。
安祈垂下眸子,试图扬起一个正常的微笑。他能感觉到埋在捆缚带里的药剂扎进了他的手腕,冰冷的液体就像一条细小的虫子,顺着他的血管不停地往上钻。
那些药剂会延缓他的思维,会拉长他的反应速度,它们以控制他的情绪为己任,如今却除了给他带来痛苦外什么用都没有。
他依旧会感觉到愤怒,就像有密密麻麻千万只小虫子撕咬着他的心脏。
可他无法挪开视线。
“桐桐?”他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试图平稳地念出对方的名字,“你看看我好吗?”
料理台边的印桐轻笑了一下,他说:“我看着你呢?我明明正看着你。”
他的瞳孔闪烁了一下,依旧空茫得没有半分光彩。
他就像还陷在那些幻觉里。可事实上在安祈进来的时候,他所看到的一切已经恢复了“正常”。
间歇性登场的幻觉给印桐留下了一丝喘息的空余,没狠心得一口气改变他的世界观,让他从此以后在黄昏的地狱里安享晚年。
从客人到桌椅,从时间到天气,存在于幻觉中的异常景象在蛋糕烤熟的瞬间撤退得一干二净,就像片刻前的一切,都像他做的梦一样。
那些都是幻觉。
移动终端上的时间停留在下午13:20,冬日的午后比印桐想象得还要明朗。柔软的阳光看上去像是游乐园亮晶晶的彩灯,甜品屋里弥漫着客人们欢快的谈笑声,高中女生给他的感冒药,依旧还安静地躺在他口袋里。
丧尸也好黄昏也罢,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印桐看着桌面上的蛋糕愣了半晌,随后笑着对上安祈的视线,他说:“我已经好多了。只不过没想到昨天回家的时候淋了点雨,今天就阵亡了,”
他随手取出架子上的裱花袋,不好意思地冲安祈招了招手:“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他说谎了。
淋雨是真的,感冒也是真的,可他的头疼不过是因为突然降临的幻觉。
这些“病症”在他失忆之后,已经连续折磨他两年多了。
安祈没有听出他的言不由衷,也许他听出来了,只不过印桐不愿讲,他就无法狠下心来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柔软的奶油被刮刀抹平,狭小的枪口中挤出精致的花型,安祈弯着腰凑上去,看着印桐在蛋糕上写下“生日快乐”。
“今天有人过生日吗?”
他偏过头主动转移了话题,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略带羡慕的语气。
“离吧台最近的那对小情侣,”印桐没抬头,轻声笑了笑,“她男朋友偷偷点的,说是‘家里的小祖宗最喜欢惊喜’。”
“真好。”
印桐裱花的手顿了一下。
他放下手里的裱花袋,伸手招呼着安祈低头,用食指在奶油里转了一圈,凑上去点了点对方的鼻子。
金发的年轻人就像只乖巧的大型犬,眨着眼睛顺从地弯腰凑过来,被抹了一鼻子奶油也不恼,反倒抬着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印桐。
“张嘴。”印小老板笑着命令道。
安祈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只作乱的手指便已经趁机突破了嘴唇的防线,戏弄了一番他的舌头,又迅速撤离了战场。他只意识到印桐在笑,是那种从唇角到眉梢都挂着戏谑的笑,他看起来还挺开心的,于是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可笑完他又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智商在脑子里转了一回合重新运转,方才的场景顿时被单独提取放大重播,瞬间过重负荷差点直接烧毁他的CPU。
这期间印桐已经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成功在他干净的呢子大衣上留下了一个沾满面粉的巴掌印。
“你可以出去了?”
安祈从呆愣中回神,猛地对上印桐似笑非笑的眼睛,他就像个煮熟的虾般瞬间涨红了脸,胡乱点了点头而后落荒而逃。
后厨和吧台间还隔着一个当做照片墙的感应门,被逃跑的安祈连撞了两回才委委屈屈地合上。印桐一边洗着手一边看着对方跌跌撞撞的背影,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就像是累了似的将自己甩回了凳子上。
作者其他作品
上一篇:[网游]我的男朋友是指挥
下一篇:永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