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
她眼睛也不瞪了,气也不生了——至少是表面看不出怒意了,理着裙摆温柔地坐在吧台对面的高脚凳上,扬唇冲印桐露出了一个标准的营业笑容。
“那还要麻烦您的零部件给我解释一下,你昨天收到的那封信里,都他妈的讲了些什么东西。”
第24章 .监视
新纪元的开始并没有改变偶像艺人苛刻的行规,政府颁布的“举报”条例就像在人群中种下了一株葛藤,放任它贪婪地榨取着人与人之间所剩无几的信任。
只要你能拍下来,只要拍下来的证据能和城市监控对应上,你就能因为一个艺人没有扶起倒地的广告牌,而叱责他“不配作为公众人物”,甚至用“行为不端”来给他定罪。
更何况如今给公众人物量刑要参考其本身所具有的影响力,像Christie这样的,“语言不文明”就足够她在教改所里蹲上三年。
印桐被自家小金主突如其来的脏话炸得措手不及,他一把捂住Christie的嘴,搂住小丫头的腰,抱着对方直接塞进了吧台下面。
城市监控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苍蝇般呼啸而来,停在橱窗外忽扇了半晌翅膀才悻悻然四散开去。印桐收回视线和Christie一起蹲在地上,拧着眉用脑袋撞了Christie一下,忙不迭地沉声道:“小祖宗,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
这要是被人民群众举报了,或者被城市监控捕捉了,Christie明早估计就要和印桐头条见,标题还是‘国民萝莉当众骂人,荼毒祖国的下一代’。
然而Christie并没有谨言慎行的意思,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甚至翻着白眼握着印桐的手指,“啊呜”一口痛下钢牙。年轻的当红演员也不知道是被谁惯坏了,如今脾气暴躁得宛若一点就炸的炮仗,压在鸭舌帽下的双马尾一甩一晃,仿佛时刻能炸成愤怒的猫尾巴。
印小老板被她咬得倒抽一口凉气,深刻地意识到成精的奶猫都长了一口铁齿铜牙。Christie仰着下巴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自己报仇雪恨了,小声地“哼”了一下,才扒着吧台快速地环视了一圈。
店里的时钟正停在16:40,秒针上还挂着下午茶的尾巴,目之所及只有零星的几位客人坐在靠近橱窗的位置上,空气里静得几乎能听见杯盏碰撞的声音。
Christie露着个脑袋瞄了一圈后又蹲回来,发现没人注意到刚才的争执,就理所应当地忽略了唯一一个目击者,神色又倨傲起来。
“少岔开话题,”她蹲在印桐面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是骗我,我可是会生气的。”
印桐捂着手假笑了一下,心道姑娘你双标的可以啊,你能骗我我就不能骗你?明明我也是会生气的。
然而话不能这么说,说了Christie估计会跟他在吧台下面打起来。印桐学着小姑娘的模样压低了声音,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他说:“我其实没想什么,就是最近事情太多,所以昨天临时兴起给自己放了个假。”
Christie挑眉:“放假放得满脸青白?你这放的什么假,阴曹地府一日游?”
印桐蹲在地上,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心想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Christie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辞,并且主观上认为他所有的陈述都是胡诌八扯。她的注意力都还停留在那些寄来的日记上,固执地认为印桐现在的情绪问题一定是那些日记的内容造成的——虽然这个想法不能算错,但未免太武断了一点。
印桐心里清楚,他脸色苍白是因为今天清晨那个梦,神情恍惚是因为这两天发生的事。他手腕上那个血点还在隐隐作痛,这些事情难道不比那几封小说似的日记重要得多?
可他不能说。
倘若他翻开袖子露出手腕上的血点,Christie就能猜到他反复产生的幻觉和癔症。他会被带回Christie的公寓,会被关进那间连个窗户都没有的卧室里,会被迫按时按点地吞咽下一大堆胶囊药片——他不喜欢那些东西,它们只能带来糟糕的、无止尽的噩梦。
它们对印桐的幻觉一点作用都没有。
但倘若他拒绝吃药,Christie就会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和他吵得翻天覆地。她能声嘶力竭地列举出千百种印桐应该“听话”的理由,用尖细的嗓音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的耳膜。
她就像个更年期的老母亲,已经被生活中繁杂的琐事磨去了耐心。印桐有时候甚至分不清Christie到底是希望他“过得好”,还是希望他“饱受摧残”,反正是不会希望他“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Christie希望“印桐”活着。
“印桐”必须活着。
——有没有自我意识、有没有灵魂都无所谓,说不定倘若印桐记忆全无,每天快乐得像个傻子,才是Christie最期望的事。
她只想要个玩偶,就像小姑娘渴望洋娃娃一样。
可是印桐给不愿意成为洋娃娃。
他不想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每天傻乐,毕竟幻觉和噩梦都是真实存在的,为了哄Christie欢心而粉饰太平,带来的只会是更糟糕的、无休止的折磨。他总会有撑不下去的一天,Christie也不是什么瞎了眼的老太太,他觉得他们之间需要沟通,最好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然而这太难了。印桐想,就算排除掉工作之类的客观因素,不去考虑时间、金钱之类的附加条件,单就让Christie坐下来并且“心平气和”这一点,难度就已经突破了我所能做到的上限。
——Christie是没办法“心平气和”的,她只要听到我“产生幻觉”这个事,就会立刻原地爆破。
印桐蹲在地上叹了口气,试图从之前的对话中摸索出蛛丝马迹。然而急性子的国民萝莉显然不想再给他一次编造谎言的机会,Christie咬牙切齿地抬起手,照着他的膝盖就抽了一巴掌。
“还,没,想,好,借,口,吗?”她咬紧了后槽牙,眯着眼睛露出一个假笑。
印小老板努力压抑住自己一言难尽的表情,索性从了小姑娘的愿,回忆着信件的内容,挑些无关痛痒的说了说。
“我本来是想休息来着,”他枕在膝盖上,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叹了口气,“收信这事不能怪我,你想,你大清早收到快递也会想先拆开看看不是?谁知道那日记的内容愈发跌宕起伏,让人欲罢不能,看了就停不下来。”
印桐轻咳了一声,在Christie探照灯似的目光中干笑了两声:“我就是想看看最后结果,满足一下我汹涌的好奇心。你看,一般悬疑小说不都是先用信啊/道具啊/一个古老的遗物啊之类的东西勾起读者和主角的好奇心,然后在展开过程中越挖越深,最后得出一个惊天秘密吗?我就是想知道那个‘惊天秘密’是什么。”
Christie仰头看着他,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现如今探测系统覆盖全球,随便一个城市监控就能探查地下500米,你要是想盗墓挖宝,我可以给你报个旅游团,那些信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骗人的东西。”
“就是骗人的才稀罕嘛,”印桐笑道,“信里那些事要都是真的,那岂不是太可怕了。”
“所以信里讲了什么?”Christie站起身,扑了扑裙子上的灰,单手撑着椅面跳上吧台后的高教凳,“你收到的上一封信,占用了你一天时间来研究的那封日记里面,都写了什么?”
话题又转了回来。
印桐有时候觉得Christie的思维方式就像是终端里的流程图:“A正确则执行B,否则返回上一个步骤”,她是不会被言语陷阱框进去的,无论印桐将话题扯得多远,她都能想起来自己一开始想问什么。
——Christie看的上一封信是第几封来着?
印桐隐约记得他们上一次进行类似的谈话还是在前天,前天早上的时候,彼时他收到应该是第四封信,信里的内容停留在“主角惨遭袭击,指导员英雄救美”上。
按照Christie的说法,她想知道的应该是第五封信——也就是前天晚上收到那封信的内容。可事实上在印桐开口总结前Christie就打断了他的话,她说:“我要听完整的、两封信的内容,你可不要随便删减来糊弄我。”
印桐愣了一下。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东西,从他和Christie的对话内容到小姑娘的言行举止,甚至是他早上出门前看到的场景布局。他的视线划过对面商场上播放的广告,停留在Christie犹带一分嗔怨的小脸上。他看着她精致的妆容、明亮的双眸和殷红的薄唇,隐约想起昨天那封信里写在最后的“happy ending”。
【“欢迎来到我的箱庭,这场游戏只有happy ending。”】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位感,就好像有个人在他耳边低声呢喃着。
【“我要怎么证明这个世界,究竟是虚拟的还是真实的?”】
箱庭online的宣传音效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70%的拟真度”频繁闯进他混乱的思维。印桐站在吧台后看着街对面商场上循环播放的游戏广告,有什么东西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伴随着一辆失控的悬浮车,突兀地炸毁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听到自己问Christie:“你一直都在监视我吗?”
玻璃橱窗发出凄惨的悲鸣,下午17:09,轰鸣声在甜品屋外的商业街上炸响。
第25章 .爆破
爆炸声响彻整条商业街。
Christie僵坐在高脚凳上,一双漆黑的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印桐。她的脸上鲜少有这般错愕的表情,以至于一瞬间就让印桐明白了问题的答案。
——我一直都在监视你。
他垂下睫羽,掩去眸中神色,牵着嘴角艰难地笑了一下。
“之前你说要监视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只是在闹脾气,”印桐说,“我以为你只在房间门口装了监控装置,偶尔心血来潮瞅一眼那种,没想到你比我想得要兢兢业业。你装了多少个监控?”
“我没”
“房间里有吗?”印桐打断了她的话,直视着Christie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我的房间里,有你的监控装置吗?”
“……没有,”Christie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她的气势好像瞬间就降了下来,整个人显得弱小又无助,“我答应过你的,也答应过陈彦了。我没给房间里装监控,门口的小东西也只是有陌生人进入广角范围的时候会发出提示音,我就只是看了一下,凑巧而已,没有要故意监视你。”
“可你装了。”印桐说。
“那是为了保护你!”Christie不满地反驳,“你知道那些信里有没有装什么别的东西?你知道快递员会不会随身携带危险物品?你总是毫不在意地去接触那些来路不明的赃物,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会有人想要害你?”
“Christie,”印桐头疼地揉了揉山根,“信里如果装了异物是会被扫描出来的,快递员如果携带危险物品,根本就不可能进入住宅区域。我没有毫不在意地去接触其他东西,我只是相信法治社会,没有被害妄想。”
“我也没有被害妄想,”Christie委屈地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就像在说“你根本不明白”。
可我应该明白什么呢?印桐想,你连点提示都不给我,我到哪明白白去?
他觉得有些气闷,想说的话在舌尖上转了一圈却被Christie硬生生地堵了回去。端坐在高脚凳上的小姑娘仰着头,半是祈求半是审视地看着他,她说:“我不会害你的,你也答应过我‘要相信我’的。”
印桐没说话。
他很想对着Christie的陈述就反呛回去,反问她:“你要我怎么相信你?”。这个口口声声重复着“我不会骗你”的小姑娘,撒的谎恐怕比她说的真话都要多,她的言辞中总是掺杂着三分真七分假,还热衷于用可怜兮兮的外表粉饰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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