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
——没什么比被迫加班更遭的了。
他将调好的奶茶推到Christie面前,迎着小姑娘“坦白从宽”的大眼睛,用湿漉漉的手指在吧台上画了几下。
“其实那场暴动只是个投影,这种事情并不难猜。”
“首先,人太多了。大多数灾难突发的瞬间人们很难注意到一些场景中的蛛丝马迹,但‘很难’并不意味着完全注意不到,毕竟商业街上一瞬间增加一二百人,还是相当明显的一件事。”
“17:30,附近的小学放学,18:30,附近的公司下班。当时的时间点和哪个都挨不上边,就算对面商场里的工作人员全涌出来,也不可能把商业街挤出***故。所以我抬头看到的一瞬间,就觉得这幅场景有点奇怪。”
“其次,”印桐伸手点了点Christie右手边的瓷碟,在她吃完的蛋糕碎屑上,正坐着一个还没指甲盖大的小金球,看上去就像哈利波特里的金色飞贼。
它薄如蝉翼的翅膀耷拉着,显然是累惨了。
“商业街半空漂浮着至少5000个这样的城市监控,这些小家伙的报警系统有专门的网络通道。出了什么事警方在三分钟之内就能赶到现场,哪会给那个烧焦的怪人留下表演的时间?”
“爆炸要是真的,它还没走出商场废墟,就得被人民英雄突突了。”
Christie拨弄了一下城市监控的翅膀,噘着嘴点了点头。
“好的吧,”她说,“然后呢?”
“然后?”
“然后,”Christie重复道,“你这家伙要是没发现什么板上钉钉的决定性因素,肯定会不停地推翻自己的结论。然而你现在站在我对面,胸有成竹侃侃而谈,一看就是已经想出了那个解决问题的标准答案。”
Christie:“你发现了什么,让你确定这场爆炸不过是立体投影模拟的幻觉?”
印桐眨了下眼睛,蓦地笑了。
他伸手蘸了点水,在吧台上画出了商场和甜品屋的大体位置。
“也许是ELF的现实投影技术还不够成熟,才会让商场那边的爆炸气流‘震碎’我们这边的橱窗,”印桐一边解释,一边圈出了爆炸的大致范围,“根据新纪元的能源法则,悬浮车的爆炸距离非常有限,通常只局限在十五到二十米以内。商业街为了保证行车安全,街面宽度至少达到了五十米,所以通常情况下,一辆悬浮车所产生的爆炸气流不太可能冲碎我们这边的玻璃。”
“毕竟不是每辆车上都坐着一个恐怖分子,每个恐怖分子都想搞一场自杀式袭击。”
印桐耸了耸肩,试图将话题形容得更轻松些,余光却瞧见Christie在光屏上写字的手蓦地一顿,僵硬地停在了半空,就像个中途断电的机器人。
她抬起的手指还戳在光屏上,指腹下的光屏上,细小的光圈如呼吸般闪烁。印桐觉得有些奇怪,正想张嘴去唤她的名字,下一秒小姑娘却自己缓过来了,还像是大梦初醒突然回过神似的,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是,是吗,这么说也是,”她无意识地呢喃着,胡乱附和着印桐的话。
甜品屋里的座钟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印桐隐约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却不知要从何证实自己的猜测。他不再说话,沉默地打开了吧台上的咖啡机,在余光中观察到Christie明显不自然的表情,就像在仔细辨别着什么。
Christie的视线毫无根据地游移着,搭在吧台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缩进手心。印桐看见她轻按手腕关掉了漂浮在半空中的虚拟光屏,垂眸小口地喝着杯子里的奶茶,再抬头看向橱窗外三三两两的观光客,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方才作出的结论。
这场爆炸真的是箱庭online的游戏宣传吗?
他抬头看向橱窗外的街道,那个烧焦的人形在消失后留下的logo还印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中央,污浊的烟灰四散着组成了箱庭online的图标,看上去就像一场华丽的谢幕。
他突然想到如果爆炸是假的,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在爆破的一瞬间隔着50米的街道,撞击了他橱窗的玻璃?
……
距离18:00,还有30分钟。
第28章 .乖孩子
与案发现场不过一街之隔的甜品屋里,年轻的小老板和他的客人对事故现场发生的一切还一无所知。
客人们正津津乐道着箱庭online别具一格的全息广告,天花乱坠地夸赞着那些吓人的特效,天漫无边际地猜测着ELF背后的权势,顺便声讨印桐绝不拖延的下班时间。
“拜托……”高中生模样的小姑娘趴在吧台上,仰着脑袋眼含泪光,“就半个小时,就推迟半个小时好不好,我约了朋友的。”
“抱歉,”印桐无奈地笑笑,不仅拒绝了她的请求,还果断敲开移动终端,将门口的“正在营业”改成了“18:00下班”。
店里的客人们发出一阵哀嚎,甚至有人一气之下取消了订单。印小老板一边洗手一边道歉,还取出了新烤好的小饼干,发了一圈试图打感情牌。
“不能再晚了,回去迟了有人会不高兴的。”
“女朋友吗?”有客人问。
印桐笑笑没搭话。
17:48,距离箱庭online的大型吓人现场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十分钟,等印桐发完饼干,绕回吧台,收拾了东西换好衣服,国民萝莉也终于从特效的后遗症中缓了过来。
她恢复了往日里略带三分倨傲的冷漠脸,正捏着勺子面无表情地戳着面前的咖啡布丁,机械化的动作不带丝毫干净色彩,就像是完全不为那小东西千疮百孔的模样心疼。
“想什么呢?”印桐在心里“啧”了两声,拿着勺子在Christie的布丁上挖了一小口。
“桐桐,”Christie难得没有生气,她甚至放下叉子,将布丁推到了印桐面前,“你最近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印桐挖布丁的手一顿,银白色的勺子陷在棕色的咖啡液里,留下一个糟糕的弧形。
“为什么这么问?”他问道。
Christie:“我一直觉得有点不对劲,如果你只是沉迷那些奇奇怪怪的日记,熬夜看了一晚上小说,脸色也不至于差成这个样子。应该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你昨天夜里梦到她了吗?你已经很久没强调过这个下班时间了,我以为你已经不在意了。”
印桐那话原本不过是个推辞,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垂眸看了Christie半晌,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一直都是这时候下班。”
“可你不会刻意去强调,”Christie皱着眉摇了摇头,“我觉得你不太对劲,桐桐,明天开始你搬回来住好吗?”
“搬回来做什么?”印桐笑了一下,“吃药吗?”
Christie有些生气,坐直了身体一字一顿地反问道:“对,吃药,吃药有什么不好吗?你生病了难道不应该吃药吗?”
“我不想做噩梦。”印桐说。
“可是你吃了药,就不会产生幻觉。”
Christie这句话说得严肃又认真,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印桐一时间竟想不出做噩梦和产生幻觉哪个更惨一点,抿紧了唇,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烦躁。
“我没有产生幻觉。”
“可是你梦到”
“Christie,”印桐打断了她的诘问,“我没有产生幻觉,我只是梦到她了,一个简单的、怀旧意味的梦。你不能不让我做梦吧……”
Christie不说话了,耷拉着脑袋,睫羽轻颤,表情中带着几分茫然:“抱歉,我没有,我只是,”她皱着眉,小声辩驳道,“我只是想关心你。”
印桐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在心底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总是很难和Christie沟通。
也许是生长环境的原因,Christie的思维方式比一般人要固执得多。她很难产生共情,很难理解他人的思维方式,她总是习惯于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站在自己的角度判断一件事情的正确与否。
她觉得印桐生病了,觉得生病了就是应该吃药的。她甚至可以因为这个简单的理论而大肆购买任何“看上去”有用的东西,屯在家里,一点一点在印桐身上实验效果。
没有人会喜欢吃药。印桐想,尤其是当那些药物一点用都没有,还绑定着大量副作用的时候。
他偶尔还会想起两年前的夏天,那时他刚被Christie从废都的垃圾场捡回来,整个人就像个刚被格盘的人型机器,所有的情绪都停留在模仿的阶段。
他不知道什么是“哭”,不知道什么是“笑”,没有自我意识也没有判断能力,所有的行为都宛如照本宣科。
他就像是Christie的洋娃娃,任由小姑娘的心意被随意摆弄。他所有的行为都来自于“饲养者”,并且学会了在Christie希望他“笑”的时候笑,希望他哭的时候哭。
这样他就可以变成Christie口中的“乖孩子”。
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夸奖。
成为乖孩子意味着Christie在面对他的时候不会生气,不会落泪,不会不停地道歉,甚至会偶尔露出满意的表情。
Christie带他见到了垃圾场之外的世界,所以他愿意做Christie的乖孩子。
他“应该”做Christie的乖孩子。
印桐隐约记得有人教过他,他“应该”懂得感恩。
直到有人提醒他,他“没必要按照别人的心愿而活”。
那是两年前,五月底,初夏。
中央公园的事故发生之后,印桐对交流的排斥随着夏日的温度水涨船高,尽管他依旧听话懂事善解人意,主动表达自己想法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他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安静地站在Christie身后,无论她说什么,都保持着乖巧而礼貌的微笑。他看上去就像毫无自己的主见,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全盘接受,可这世上真的存在没有“自我”概念的人吗?
陈彦——Christie的经纪人,对印桐展现出的外在表相产生了质疑。
他那时候刚开始接手Christie,对这个空有外表,脾气却一团糟的艺人还停留在只闻其名的程度上,根本不了解她私底下还圈养着一个漂亮的小宠物。
不过虚拟偶像好就好在这了,他们只需要在大屏幕上露露脸,偶尔搬几场粉丝见面会,定时定点和技术部门录好单人AI的福利内容,就算是功德圆满,基本不会以实体形象暴露在三次元的粉丝面前。
粉丝不会担心自家爱豆变老、变丑、出轨和三劈,爱豆不用操心自己的恋爱、生活、发际线和约炮。横竖只是个虚拟精神寄托,大家彼此欺瞒上三五十年,享受完就一拍两散。
这年头物质资料上来了,生活水平提高了,脑子被门夹过的小朋友早就被进化论淘汰得差不多了,不至于粉个虚拟偶像还粉到你死我活天荒地老。
所以只要爱豆没智障到主动暴露三次元生活,没一时兴起*粉溜冰。等新一批小鲜肉将老腊肉拍死在案板上,老腊肉也算是功成名就,不至于落得个晚节不保。
所以某种程度上,陈彦对Christie还是挺放心的。
然而这个“放心”,终止在了他推开门的那个瞬间。
那是个糟糕的夜晚。
他在一次活动结束后送喝得神志不清的当红明星回家,推开门的瞬间先被Christie那间一室一厅的蜗居吓了一跳,又被坐在客厅里的印桐吓了一跳。
屋子里弥散着令人作呕的酒气,狭小的房间里堆满了肮脏塑料餐盒。陈彦把烂醉的Christie扔进卧室的床上,然后坐在客厅里唯一的一张沙发上,看着塑料凳上刚翻出来的一大堆新药,冲站在卧室门口的印桐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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