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
他仔细听着B的呵斥,听着对方一遍遍地提到一个陌生的名字,B说:“一个真正的、有灵魂的人类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你仔细看过她的模样吗?你和她对视过吗?你难道不觉得她就像一条长居在深海的鱼类,浑身上下都弥漫着黏腻的腥臭吗?!”
“那你要我怎么样呢?”他听到A轻声问道,A的声音太小了,不仔细听甚至会忽略过去,“你要我怎么样呢?将她放在砧板上,一层层刮掉她的鱼鳞,剃掉她的血肉,证明她是不是个人类吗?”
走廊外静默了半晌,正当他以为B已经妥协了之后,突然听到有人轻轻地“嗯”了一声。
B说:“如果剥掉她的皮,能看到里面不属于人类的那部分,我不介意成为持刀的刽子手。”
A问:“你想做什么?”
B说:“我想做你们做过的事。”
A闷声笑了,他反问道:“我做了什么了?”
B也跟着笑,他的声音透过单薄的墙壁显得有几分冷漠,干涩得就像在黑板上留下噪音的粉笔。
“你什么都没做?”他扬声道,“那不是正好?你既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那么我自然也不会做出什么的,毕竟我要做的和你们曾经做过的没什么区别。”
“要狠心就要一起狠,说好了一视同仁的,你可不能半途而废。”
什么叫半途而废?他想,A之前做的事情是半途而废了吗?
B不希望他半途而废,是希望把他之前做的事再延续下去吗?
他们要怎么延续?在哪里延续?那些事接着延续下去会发生什么呢?
他隐约产生了一股奇怪的念头,甚至想冲出去阻止对方。他深刻地意识到A和B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定是错误的,他们已经做错过一回,不能再错第二回 了。
不能再错了。
他站起身,向门边走去,慌乱的脚步在会议桌旁打了个踉跄,好在没有发出太大声音,应该也不会引起外面两人的注意。
他急忙扶住桌边,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然而抬头的瞬间他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这间活动室里有什么东西产生了异样。
他站在会议桌旁,听着门外A和B 有一搭没一搭的争吵辩论,视线环视着周围的一切,最后停在了落满灰尘的窗帘上。
他没有看见任何人影,没有看见任何的衣服或者肢体之类的东西,然而他就是近乎于着魔地肯定着,那扇窗帘有什么不太对劲。
那厚重的扇窗帘后面,就像藏着一个人。
第93章 坠楼者
董天天直起身,拿起照着他的手电筒递给坐在他下位的闻秋。
他绷着张脸,脸上没有半点享受游戏的意思,抿紧的唇略微有些发白,看上去就像什么病入膏肓的瘾君子。印桐本来还在琢磨故事里那个藏在窗帘后的人,抬头瞧见董天天兴致缺缺的表情,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匀了三分注意给自己任性的小伙伴。
“怎么了?”印桐问。
手电筒传到了闻秋手里,董天天的座位上就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虚影。这大概也是箱庭online的什么隐藏设置,就像走廊里的一盏灯只能照亮对门的两间宿舍一样,一个手电筒也只能照亮一个人影。
董天天坐在黑暗里,看上去像是又蜷进了那张硬梆梆的椅子里。他安静地缩成了一团,宛若一个将要冬眠的小动物,从喉咙里磨出了一声软绵绵的:“困了。”
“你是上了年纪的老奶奶吗?”桌子另一端传来程铭雀的笑声,“这还不到九点啊董学长。”
“我是你爸爸。”董天天嗤笑道,他的声音瞬间清亮了不少,方才那点含糊的睡意顷刻间荡然无存,“家雀儿,你翅膀硬了?想飞了?”
程铭雀夸张地叫了几声,一叠声喊道:“我不是我没有,爸爸您饶了我吧。”然而董天天并没有配合他演出的意思,收了道歉就又蜷回了椅子里,还仰着头,看上去像是打了个哈欠。
“董爸爸,”程铭雀轻声唤道,“您别睡您醒醒,您的故事好像还没讲完啊。”
“我讲完了。”
“可窗帘后面还站着个人呢?那人是谁啊,您讲故事能别这么没头没尾的不?”
“我讲完了,”董天天含糊着又重复了一遍,“下一个不是闻老师吗?闻老师您能不能别占着手电筒不说话?”
昏黄的光晕里,印桐看见闻秋弯唇轻笑了一下。
他说:“抱歉,我这就开始讲。”
……
B是个善良的人。
善良这个词有很多定义,虽然大多数时间里它总是被人可以和“愚蠢”划上等号,但B实在算不上是个愚蠢的人。
他其实很聪明,倘若要给这个聪明的程度下个定义,那么B应该是“拥有动物般敏锐直觉的聪明的人”。
小动物对危险总是过度敏锐,B也一样。
所以在所有人中,他总是第一个发现问题的。
那是个黄昏,一个湿漉漉的、布满了雨腥味的黄昏。B在操场上跑了五圈,第六圈的时候突然下了雨,草坪跑道凹凸不平,他一个踉跄,就差点脚底打滑栽进草丛里。
跑步是B最近养成的习惯,他总会在放学后的这段时间里感到莫名的不安,唯有将自己撵到操场上去跑几圈,才能消耗掉身体里多余的烦躁。那天傍晚的雨下得毫无防备,不过三分钟就淋了B一脸冷水,他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上不断下坠的雨点,沉默了半晌,才收拾东西准备撤离。
污浊的淤泥盖过了他脚上的运动鞋,留下斑斑点点的泥水和深浅不一的印迹。初冬的雨水冻得人陡生寒意,B就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此刻已经被淋得瑟瑟发抖浑身僵硬。
他撸了把湿成一缕一缕的碎发,喘着粗气匆匆地向宿舍赶。操场夹在食堂和小树林之间,宿舍被安排在离食堂更远的校门口,B被浇的心里满是怨气,一路踩得水花“啪啪”作响,心里的洁癖几乎要盖过理智将他劝降,逼他在寒冬冷雨里脱衣裸奔。
就在这时候,他被人撞得一个踉跄。
跑动带来的作用力几乎是无法抵抗的暴力,一身睡裙的纤弱少女直直地怼进他怀里,宛若碰瓷般摔在他回宿舍的必经之路上。B皱着眉一把拽住了少女的胳膊,眼看着她像坨烂泥一样径直下跪,单薄的睡裙湿哒哒的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材,从腰背到酥胸,苍白的皮肤全然暴露在B的视野里。
她在发抖。
B别开视线,抓着少女胳膊的手又用上了几分力。
“站起来。”B命令道。
他的声音被喧嚣的雨声掩盖得有几分模糊,却还是一字不落地灌进了少女的耳畔。那道命令就像一声惊雷,冻得少女打了个哆嗦,而后整个人宛若被迫掉帧的虚拟影像,哆哆嗦嗦地抬起了头。
B看到她跪在地上,仰起的脸上满是雨水和泪痕。她褪去血色的双唇颤抖着,唇齿开合就像要描摹出什么,颤抖的贝齿磕碰着发出“咯咯”的响动,听起来就像在木柜里不停滚动的弹珠。
B微屈膝,凑近了少女颤抖的唇瓣,他隐约听到了细微的哭声,少女就像在说:“有人死了。”
“有人跳楼了。”
“她死了。”
“她跳楼了。”
少女一遍遍地重复着,干涩的声音回荡着就像在自我催眠。B皱着眉将她从地上一把拽起来,他说:“你说清楚,谁死了?谁跳楼了?在什么地方?”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B突然愣住了。
他隐约记得这段对话曾经发生过一次,在不久之前,也是在这条通往宿舍的路上。
也是这个时间。
他不太愿意回想起当时发生了什么,不太愿意回想起彼时的惨状,然而翻腾的记忆一遍遍在他的脑海里铺开令人作呕的画面,直到少女伸出手,指向了不远处的宿舍楼。
“那里。”
她颤抖的手指就像在说。
“那里有个人跳楼了。”
B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很难想象出正常人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毕竟在他所处在的这个环境里,没有警|察叔叔供他求助。他意识到自己在跑,喘着粗气踩着腥臭的雨水向少女手指的那个方向跑,那是位于他们公寓后的女生宿舍,他记得很清楚,曾经有个小姑娘也在上面跳楼了。
——那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告诉他这件事的C也是听说的,传言经过太多人的口舌就会变得难以辨别,唯一的共通点就是。
——有个女孩跳楼了。
——她的脑袋砸在楼下的草丛里。
——右边的头部上方被磕了个窟窿,污浊的血迹染满了地上的枯草。
——她死不瞑目。
B在女生宿舍门口停下。
有人比他先一步抵达了所谓的事发地点,正背对着他饶有兴致地哼着歌。
D蹲在草地上,听到B的脚步声就回头露出了一个兴奋的笑脸,他甚至还愉快地挥手打了个招呼,抑扬顿挫地问候道:“你也来观摩案发现场啊!”
B被他嬉笑的态度激得怒火中烧,然而满腹的脏话还没说出口,却被对方下一句戏弄打断了。
D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中的泥水,退到一旁摆出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他说:“可惜了,您瞧,这里什么都没有。”
……
闻秋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抬头冲印桐笑了一下。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唇齿开合着却未曾勾勒出舌尖上的话语,最后还是笑着摇摇头,接着讲起故事。
……
草地上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兴许不合时宜,毕竟在大雨天的草地上势必会有冰冷的雨水和黏着的泥浆,然而对于B来说,这片草地却太干净了,因为这里没有尸体。
没有跳楼者的尸体。
是少女E在骗人吗?B想。
她出现幻觉了吗?B想。
幻觉对于B来说不是个陌生的词汇,毕竟在这所学校里,因为疫苗的排斥反应而产生幻觉的学生大有人在,把自己当成狂犬猛兽的大有人在,产生幻觉的时候看到个跳楼现场什么的,也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D像是已经看出了他的想法,站在他身侧抄着手笑了一下,他说:“E没骗人,你觉得以E哪个胆子敢骗人吗?我之所以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我也看到了有人跳楼了,从那上面,”D伸手向上指了一下天台,“有个黑影,哇地一下就砸在了草地上。”
“啧啧啧,”D感慨道,“掷地有声。”
B没抬头,心里暗骂着D的脑子不正常。他走到D方才蹲过的地方观察着地上杂乱的草屑,仰头看着满是雨水的天空,思绪里空白一片。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应该回到宿舍去,这场跳楼事件明显有什么问题,然而光凭他一个人恐怕窥觑不出端异。他不适合这种烧脑的问题,宿舍里有的是脑力工作者,根本不用他蹲在这里淋雨,然而B挪不动步子,他根本不敢动,因为他总有一种预感,一旦他动了、离开了,就再也解不开这个谜题。
那个所谓的跳楼者,将和之前所有的受害者一样,被埋藏在这所学校污浊的淤泥里。
B蹲在地上,听到蹒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站起身,回过头,浑身湿透的少女E正站在不远处的雨地里,颤抖着看向他的方向。
“她是不是又不见了?”少女E哭着问道,“她是不是又消失了?是不是就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可是我亲眼看着她跳下来,亲耳听到她砸在地面上,我看见她死了的,她死了的!她应该是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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