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为鱼
鱼奶奶提着擀面杖出来。
鱼俭抱着书包就跑:“奶奶棉花你放着,我回来给你掰完。”
“你现在给我回来!”
“那您先把擀面杖放下,我都快成年了您这动不动就来家法多不合适……这谁砍得树!”雾太大了,两米开外的东西都看不清,鱼俭灵活地跳过去一边回头道:“奶奶你小心别绊着。”
可鱼奶奶被他绕得脑袋疼,也没看见眼前横着的树干,鱼俭眼看着她要撞到树干上,脚步一转,跳回去伸手稳稳地扶住老太太。鱼奶奶看见人,手里的擀面杖下意识地往他肩膀上打,鱼俭笑嘻嘻地接了,耸耸肩,等奶奶站稳了才松手,灵活地从她手臂下钻出去,“奶奶,我昨天和丫丫说好了,一会就回去帮您剥棉花。”
话音落地,鱼俭转眼就消失在鱼奶奶的视线里。
清晨的小村子已经热闹起来,雾气笼罩下依稀还能看见家家户户的炊烟,那时候“外出务工”还是新名词,这些人祖祖辈辈从黄土中讨饭,轻易不肯离开。
鱼俭摆脱了奶奶的追捕,撒开脚丫子往顾丫丫家里跑,村子里到处都是大树,他从邻居门口的树林里穿过去,大雾一点没有影响他的速度。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是他从小滚到大的,闭着眼都能过。
绕过最后一棵树,鱼俭背对大路伸手拍在树干上,给自己一个加速度,然后假装被弹出去——
“哎呦!”
鱼俭还不知道撞到了谁身上,已经迅速反应过来,抱着人滚到地上卸掉冲击力。
“你是谁?”村里刚出生的狗崽子鱼俭都认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号人物。鱼俭飞快道歉:“不好意思刚才没看见你。”
野草丛里沾着雾气,湿漉漉地散发青草香,粘稠的雾气笼着他们,广阔的天地被压缩成方寸空间。少年的眉眼渐渐清晰,鱼俭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后知后觉,十数年后才恍然明白,这是幻梦开始的地方。
“你走路都不看路吗。”外来的小帅哥眼睛有点红,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又被浓雾里窜出来的陌生人吓了一跳,甚至还没想起他们可以站着吵架,就这么皱着眉质问鱼俭。
“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因为我走路不用嘴走。”
“……”
因为你的嘴只用来怼。鱼俭爬起来,伸手去拉他。
小帅哥的目光从他糊了一手的泥巴上绕过,自己撑地站起来。以鱼俭贫瘠的人生经验来看,这个小帅哥这么不讨喜还没有被打,肯定全是这张脸的功劳。
眼看着太阳出来,雾气将散,鱼俭打量片刻,见他没有受伤,弯腰捡起自己的书包,遥遥指着自己家的房子:“我家就住那里,你回去看看,要是哪里摔伤了就去我家找我——下午再去,我现在要去抄作业。”
“……”为什么能有人把抄作业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鱼俭摆摆手,转身就跑:“再见了。”
“再见”就是一句客套,等鱼俭回去看到站在自己家门口的男生后,完全惊呆了:“你真摔到了?”
鱼俭心想,别是来讹人的,这小孩看着挺傻,怎么心眼那么多。
“我不是来找你的。”他早上根本没有留心鱼俭指的是哪一栋房子。
鱼俭:“哦……”
“鱼俭回来了。”隔壁许奶奶从他家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擀面杖,笑眯眯地问:“鱼俭你又跑哪里去了?”她指着小帅哥,“这是我大外孙迟星,以后你们一处玩别打架啊。”
“不会不会,我们今天早上就见过了。”鱼俭自动把今天早上的不欢而散曲解为相谈甚欢,许奶奶家里没有孩子,鱼俭自小没人给做饭的时候都是到她家里蹭饭,算是半个亲奶奶,闻言自己就把早上那一茬揭过了,自来熟地揽着迟星的肩膀,“迟星是不是比我小?”
“比你大吧?”许奶奶迟疑,问鱼奶奶:“你家鱼俭多大来着?”
鱼奶奶也记不清:“十五了?”
鱼俭无奈:“奶奶我都十七了。”
“那迟星可比你大,迟星十八岁了。”
鱼俭本来想捞个哥哥当,一听迟星居然比他大,立刻改变策略,打哈哈道:“那就是差不多大,迟星要在这里住多久?没事可以来找我玩。”
迟星接过擀面杖,面无表情地站在外婆身后看他卖乖。
许奶奶聊完带着迟星离开,“鱼俭他奶奶,擀完饺子皮让迟星把擀面杖送过来。”
鱼俭:“不用还了,还了我奶奶又拿它揍我。”
许奶奶笑:“鱼俭你等会过来吃饺子啊。”
“好嘞奶奶。”
迟星:“……”
鱼俭挑眉,怎么——了。
迟星叹为观止,无言可对。
当天晚上,鱼俭同学在家吃过饭又去许奶奶家蹭了一碗饺子,他的半顿饭刚好和迟星的一顿饭量持平。
“饭量像小猫一样。”鱼俭给新伙伴贴了一个标签。
“迟星刚来,可能还不太适应,鱼俭平时多带他玩啊。”
鱼俭吃人家嘴甜:“奶奶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迟星。”
迟星吃饭的时候很沉默,眉心微微隆起,带着与这个年龄完全不符的安静与冷淡,连偶尔回答外婆问话时挂在脸上的笑都是浮的,像过年贴在窗上的剪纸,春日一来就要褪色。
“你也是明年高考?”鱼俭和他搭话。
许奶奶笑眯眯地抢答,“迟星已经毕业喽。”
迟星抬头看鱼俭一眼,他似乎只负责接收,连个点头的回应都没有。鱼俭好像都能听见自己的话硬邦邦地落到地上,再弹起来砸他一脸。
爱咋地咋地吧。
鱼俭咽下最后一颗饺子,顺便也咽下了“一定照顾好迟星”的承诺,冒着食言而肥的风险拍拍屁股走人。
此后的两个人再没交集,鱼俭白天到处疯玩,迟星不爱出门。鱼家和许家隔着矮矮的院墙,鱼俭长得高,伸头就能看见隔壁院子里坐着画画的迟星,漫不经心的两眼扫过,就在鸡飞狗跳里窜回房间写暑假作业。
这堵院墙犹如银河天堑,却不比一张纸更厚。他们犹如两颗巨大的行星,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又缄默地奔向彼此,可这场轰烈荒诞的相遇在旁人看来——不过夜幕里一闪而逝的光点。
第三章
鱼俭从迟星身边跑过去,一边招呼他:“迟星摸河虾去不去?”鱼俭同学怀里揣的大概是颗宰相肚,早就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不愉快,又在邻居的闲话里知道迟星妈妈可能不要他了,不经过正主同意擅自生出了同病相怜的心,遇见迟星总爱撩拨两句,
“我不去。”
他们两家门前有一条小水潭,水潭旁生着一颗老歪脖子桃树,桃树如今只剩繁茂的叶,大半颗树倒在水面上。迟星就站在树下写生,许是知道自己的话不讨喜,抬头朝鱼俭勉强笑笑:“你们玩吧。”
迟星的笔尖划过白纸,有沙沙声。
鱼俭那会还不知道什么叫“写生”,凑过来看迟星的画架,见那上面零零落落画着他们家的老房子,像又不像,觉得很惊异。他已经在许奶奶的念叨里知道迟星学过画,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迟星画画。
“画的是我家吗?真好看。”
迟星点点头,又说:“那画好送给你。”他的眼珠太黑,抬眼看人时总像汪着一潭水,是一双含情目,因着这一双目,迟星周身的冷淡都成了沉静,而偶尔浮起的笑又好像雾中花,清且淡。
“鱼俭!鱼俭!网兜弄好了走啦!”
罗小胖一声呼唤,鱼俭就把雾中花丢在脑后,呼啸一声跑了,边跑边说:“等会给你带一盆河虾,让许奶奶做。”
顾丫丫提着大一号的粉色纱裙跟着他们身后,“你怎么不叫迟星一起?”
“叫了,不来。”
其他小伙伴就不再问了,小孩子的友谊还没分三观合不合,只要自己凑上来就能一起玩。但像迟星这种和他们混在一起宛如大人看小孩玩泥巴的,强求不来。
半下午的太阳最热,但是这时候河虾也最好摸,一群半大小子像是在泥里滚过一轮,身上的短袖都湿透了,脱了扔在一旁,光着上半身下河摸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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