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塔笔记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他的话特别真诚,而且说话时总是看着对方的眼睛。我拒绝过他,但是他强行抱着我,手臂勒得我肩膀很痛。他一遍又一遍的说,艾伦,我爱你。
“你确定你精神正常?”我问他。
他吻我的头发,声音柔和好听:“不确定。”
我只知道安得蒙。加西亚在政府机构工作,和军队有点关系。他帮我在数学研究所找了一个研究员的职位,我们住在他在伦敦一所小别墅里。已经两年了,一切美好得仿佛不现实。我没有关于过去的记忆,而他从来不问我这些问题。
他只是在我拼命回忆过去时抱住我,说:“艾伦,想不起的东西不要想。”
我不再吸烟了。安得蒙把我所有的香烟都扔进垃圾桶里。他从不指责什么,但是会在我偷偷摸出打火机点烟时突然出现,温柔的脱掉我的衣服,把我丢上床,掰开腿折腾得死去活来。
安得蒙会弹钢琴,我喜欢看他坐在二楼三角钢琴前专注的样子。贝多芬的旋律在房间里舒展开来,美妙极了。
有时候他会告诉我工作时听到的故事。我最喜欢的那个是一群密码专家破译一个叫“迷”的德国密码。他们中间有一位剑桥毕业的天才数学家,以群论为基础,找到了这个战争中最大谜题的答案。他们甚至制造出了一批解密机。这个东西太过先进,以至于战争结束之后来丘吉尔首相亲自下令把它们粉碎成不超过拳头大小的碎片。
当时我正在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很不满意:“我也是剑桥毕业的,他有我天才吗?”
安得蒙衡坐在壁炉边看资料,认真思考了片刻:“有。”
我磨牙:“有我风流帅气英俊迷人吗?”
他仔细端详了我很久,弯起眼睛笑:“有。”
我愤怒了:“让他见鬼去。”
“不,亲爱的。”安得蒙放下手里的资料过来吻我:“他和爱他的人一起。永远在一起。”
有一次我在家里的橱柜里发现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穿长裤和衬衫的漂亮女人。蓬松的卷发披在肩上,笑容像娇艳的花朵。
“前女朋友?”我问。
“这是安妮,我的助理。”他叹了一口气:“战争时期她独自一个人进入德国占领区,从集中营里救出了三个很有价值的女同事。非常了不起。”
“噢,太了不起了!”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些怀念:“有机会能见到她吗?”
“不行。”安得蒙深碧色的眼睛有些暗淡:“她死了。但是她的同事活了下来。”
“我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那是错觉。”他拿走照片,放进西服口袋里:“你记错了。”
我总是记错东西。
我曾经顺路去一家电缆厂见一位熟人,正好看见工人抄录电表。 一个有着及肩黑色卷发和鹰钩鼻的犹太人,穿着满是油污的蓝色工服,爬到管道高处读表。一瞬间觉得非常眼熟。
我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他穿着呢绒大衣,随随便便坐在办公室窗台上喝咖啡的样子。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朋友。
“拉斐尔。修兹 ,”朋友无所谓的说:“这个人战争中没有上前线参军,是个懦夫。”
“那战争期间他在哪里?”
“天知道,从来不说。”朋友耸耸肩。
我想起自己也没有上过战场,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可是我不认得拉斐尔。修兹这个人,于是默默的看了他一眼,离开了。
朋友和我讨论着伦敦空袭时的壮烈,还有他再也没有回家的亲人或者朋友。他神情哀伤,但是眼睛里却充满希望:“战争胜利了,真不敢相信!”
我对这些一无所知。每当我试图回忆它们,只觉得心底空空荡荡的,像头顶不列颠高远湛蓝的天空。
和安得蒙在一起的第二年,我遇见一位失忆前的老朋友。他找到我,说我做过他表弟的家庭教师,要还给我一样东西。
正好是冬天的早晨,街道上漂浮着阴冷的雾气。我开门取牛奶,听见身后有人喊:“艾伦?”
说话的男人带着金丝眼镜,左手牵着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站在街角的浓雾里面。他让小男孩等在原地,然后向我走过来。我们就在门廊上聊天。
“我以前做过家庭教师?”我很惊讶。
“对。你每周都来我外公家,我们是朋友。”他关切的问我:“小艾伦,听说你失忆了?”
“空袭中头受伤了,真倒霉。”我耸耸肩。
金丝眼镜男人想事情时似乎总是习惯性的眯起眼睛。我们聊了一会儿,他打量我,评价说:“艾伦,你看上过过得不错。”
“哦,是的。我和恋人住在一起。”我问他:“你看上去不高兴?”
“我失恋了。”
“你可以追回来。泡妞是有诀窍的,只要方法对了,没有追不到手的女人。”我安慰他:“诀窍在于坚持不懈。亲爱的,不要放弃。”
“艾伦,你不理解。”他说:“我没有能力给予我爱的人保护。他曾经深陷危险,而我只能看着他痛苦,没有办法把他从这种痛苦里面拯救出来。我想过把他从瞭望塔里带出来,送到乡下,离开那个鬼地方——可是我没有这个能力。哦,艾伦,我真的这么想过——你要相信我。”
“他?”
“哦,对。我是同性恋。”
“真巧,我也是。”我咧嘴笑,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别放弃。会好起来的。”
“是吗?艾伦你真的这么想?”他突然向前迈了一步,认真的问我,仿佛突然燃烧起了什么希望。
“什么?”
“你认为我不该放弃?”他直视我的眼睛。
“除非他爱着其他人,不然你应该坚持,亲爱的。”
他的脸色暗淡下来,叹息一声,从西服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金色怀表,递给我。
“这是你的东西,我依照约定还给你了。”
怀表做工精细,似乎出自名家手艺。它拿在手里有些沉重,冰凉冰凉的。我不记得自己拥有过它,也想不通当初为什么要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进去喝一杯咖啡?”我提议。
“不了。我要回去。”他笑眯眯的拒绝:“我有必须去办的事。我是顺路来向爱人道别的。”
“哦,对了。”他仿佛突然想起一样:“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艾伦。我们曾经约过九月份时一起坐火车去湖区看薰衣草田。没去成,真遗憾。”
“是啊,真遗憾。”我赞同的说。
我们像朋友一样拥抱道别。我突然想起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阿诺德。阿诺德。维斯科,心理医生。”他已经走了好几步,忽然笑了,向我抛了一个飞吻:“艾伦,亲爱的,再见。”
可能是我的错觉,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哀伤。
我目送他走向远处的红发小男孩。小屁孩向我用力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和他表哥一起消失在伦敦街头的浓雾中。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在乳白色的浓雾中。
我不喜欢伦敦冬天的雾。它们阴冷潮湿,让我胸口的旧伤隐隐发痛。有时候本来很平常的东西在雾里会显得特别扭曲怪异,让人产生儿童看童话书时常有的幻觉。
几天前安得蒙开车,我们去伦敦西区办事情。那天上午雾气前所未有的重,摊开手掌几乎能感觉到湿气在指缝中流动。我在车窗外的雾气中看到一座灰色的瞭望塔。只是模糊的轮廓,耸立在不远处。笔直的灰砖砌成的塔身在雾气中凸显出来。
我突然觉得自己见过它在万里晴空里的样子。
从塔楼的窗户望出去,外面一定能看见工厂高耸的烟囱,有鸽子一圈一圈的盘旋。门一定锁得牢牢的,不管怎样绝望的摇晃都打不开。
不知为什么,这样普通的画面却让我全身发冷。
我对安得蒙说:“亲爱的,看见外面灰色的瞭望塔了吗?看到它的那瞬间,我突然觉得不爱你了。”
安得蒙没有立刻回答我,他只是空出一只手紧紧扣住我的十指,然后踩油门,加快驶离了这片街区。
过了很久他才对我微笑:“没关系,艾伦。只要我爱你就可以了。”
安得蒙想了想:“春天的时候我能够休假。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柏林。”
“我不想去那里。”我说。
“那边有很多上次世界大战留下来的废墟和公墓。那里可能埋葬着一位极具天赋的数学家,我想你陪我去看看她。她奠定了密码学中现代机械加密的基础。你会喜欢她的——我看见你最近在玩报纸上面的密码题。”
“是吗?”我说:“你还说过要去贝肯福德郡买一栋别墅,我们搬过去。”
“哦,是的。”安得蒙在街边停下车,靠近我,吻了吻我的脸颊:“你说你喜欢乡下。不过那要等很多年以后去了。”
“很多年以后?”
“嗯,亲爱的。等我们都老了的时候。”
圣诞节前后,我收到过一封来自美国的信。
信封里只有一张叠成四方形的纸和几片干枯的玫瑰花瓣。空军专用信笺,上面一个字都没写,是一张蓝黑墨水画的写生。画上面是青年时期的我,抱着厚壳书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树下面。有风吹过,我微微闭着眼睛,把下巴搁着书脊上。
几乎能感觉到干净美好的时光从信笺上流淌而过。
信封上没有地址,邮戳盖的是旧金山。
我把它叠好,夹进安得蒙送我的《叶芝诗选》里。我从来不看诗集,但是安得蒙坚持要把它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