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然而走到寝室门口,我的一口气又提起来了。
寝室的门是开着的,寝室的灯也是亮着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念头是:严行回来了。
不会是沈致湘——那家伙还指望着先回寝室的人打扫卫生。
我的心脏砰砰狂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刚放寒假的时候我回寝室拿东西时,看到的画面:严行奄奄一息地趴在我的床上……
我推开门,严行正面向我站着,后腰靠在桌子上。
咔擦,严行啃了一口手里的苹果。我感到背后一凉,无端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也像在看一只苹果。
“你回来了。”严行说,嘴里嚼着苹果。
“嗯……”我尴尬地点头,“你……你什么时候到的?”
严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今天上午。”
“……哦。”
我放下包,心虚地背对着严行,开始整理东西——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整理的,无非是一本单词书,两套换洗衣服,一件严行送我的羽绒服。
严行送我的羽绒服。我的手已经攥住了那件羽绒服,刚准备把它从行李袋里拿出来,可想到严行就在身后,手就迟迟出不来了。
那是严行送我的羽绒服,很贵,很好看,他对我这么好。可我就因为他一句有些暧昧的话,躲了他半个多月。
“怎么不收拾了?”严行忽然说。
“没事……”我只好硬着头皮,把那件羽绒服拿出来,放进衣柜里。这一刻我万分后悔,我不该收下这件羽绒服的。我送严行去医院,他欠我的人情;严行送我羽绒服,我欠他的礼物;可其实人和人之间不能彼此亏欠太多,否则,就说不清了。
“收拾完了?”
“啊,”我愣了一下,“收拾完了……”
严行闻言,手腕一甩,把手里的苹果投进垃圾桶,一声响亮的“扑通”。
“张一回,”严行的手扣上我的肩膀,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令我感到陌生,“除夕那天晚上,为什么聊着聊着就不理我了?”
我没出息地结巴了:“没、没有,我那天晚上……睡着了。”
说了不如不说,睡着了,哎。
果然严行不信我的鬼话,语气冷淡地说:“那后来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总不能从除夕夜一觉睡到今天返校吧。窗外干枯的树干上停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也像在嘲讽我漏洞百出的谎言。
窒息般的沉默里,我听见身后的严行,沉沉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忽然走向我,身体直接贴在我的后背上,我一下子屏住呼吸,整个人紧绷起来。严行是不是要揍我了?就像那天他揍唐皓一样?
然而他没揍我,他只是轻轻地,把嘴唇凑到我耳边。
“你知道什么叫做贼心虚么,”严行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暖暖地冲进我的耳朵,“就是你现在这样,张一回。”
我的整只耳朵都麻了。
下一秒,我转身狠狠推开严行。
“这不对,严行,咱们这样……不对。”
我喘着粗气说。
第32章
严行被我推得后退几步,堪堪站稳。
他冲我笑了一下:“所以你承认了?”
“……”
严行说:“张一回,你也喜欢我,是不是?”
我沉默,背对严行,难受地闭了闭眼。
严行低声唤我:“张一回?”
张一回——如果不是从他嘴里念出我的名字,我从来都不会知道,张一回这普普通通三个字,也能如此百转千回、暗潮涌动。如果不是认识了严行,我从来都不会知道,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产生这种感觉,这种能逼得人肝肠寸断的,欲语还休。
“我不喜欢你,”我强迫自己说,“我喜欢女孩儿。”
严行冷静地说:“人是会变的,性向也可以是流动的,你知不知道……”
“和这个没关系!”我忍不住朝他大吼,“我必须喜欢女孩儿你懂不懂?过年我爸妈还问我谈没谈女朋友!严行你明白吗?我不像你这么潇洒!要是我和你在一起,被我爸妈知道了怎么办?!被别的同学老师知道了怎么办?!”
我气喘吁吁地盯着严行,心如鼓擂。
严行表情大变,刚才冷静的自信刹那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愣怔的神情。
他愣愣地站在距我几步之遥的地方,过了足足有一分钟,才说:“张一回,我……我没想这么多。”
我看着严行的脸,心痛地几乎喘不上气:“严行,别逼我了行吗。”
严行气焰全消,看我的眼神像个无助的小孩儿:“我没想逼你,我就是、就是太喜欢你了,张一回……你对我那么好,我以为……”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对,咱们是不一样的。”
我无言以对,低下头,不敢看严行的眼睛。
严行开始收拾东西,他从柜子里胡乱抓出很多衣服,塞进他的行李箱里。他的动作很快,就像急于逃避什么。
“……你去哪?”我问他。
“你不用管我了,张一回。”严行把拉杆箱的拉链拉上,起身,将桌子上的钥匙手机揣进兜里。
严行拉着箱子走了。
寝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外面闹哄哄的,有不少学生已经返校了,都在热火朝天地聊天和打闹。
我站在寝室里,却突然觉得这寝室空荡荡的,好萧索。
我想,话终于说开了,我和严行彻底完了吧。
第二天晚上,沈致湘回来了。
他拉着一只箱子,背着书包,手里还拎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哎,我操,累死我了,”沈致湘把旅行包和书包扔在地上,整个人扑倒在床上,“晚点了三个小时,我特么坐得屁股都麻了……”
“没事吧?”我问他,“吃晚饭了吗?我这儿还有点面包。”
“在飞机上吃了。”沈致湘把脸埋在枕头里,有气无力地说。
他在床上趴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慢腾腾地收拾行李。
“看,”沈致湘从拉杆箱里取出一大包白色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我姥姥做的酱肉!”
我凑过去闻了闻,果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酱香味。
“璐璐说她有那种小锅,功率小,可以在寝室煮东西,”沈致湘得意地说,“明天我借过来,咱们把这个酱肉煮了。”
“诶,”他话音刚落,想起什么似的,朝严行的床铺看了看,“严行呢?他不是也今天回来吗?”
我硬着头皮说:“他……还没回来。”
“啊?这都十点四十了,”沈致湘拿起手机,“我问问啊。”
“……嗯。”
还好沈致湘没多想,直接就给严行打电话了——他只要多想一点儿,都会发现我的不自然,比如,为什么这么晚了,我没给严行打个电话问问?
很快电话就接通了,沈致湘直接开免提,扯着嗓子问:“严行,你飞机也晚点啦?!”
几秒后,严行才回答:“没有……我今晚住我朋友家。”原来是在朋友家吗?
“啊?”沈致湘愣了一下,“哦!那你明天就回来吧?明天我们吃酱肉啊!”
“明天……”严行语气犹豫,“我看看吧,没事,我要是不来,你们不用等我。”
“啊,那好吧,”沈致湘的表情有些遗憾,“老好吃了,你能回来就回来啊,反正后天报道了。”
严行:“嗯,好。”
沈致湘挂了电话,耸耸肩:“他要是不回来就只能咱俩吃了,璐璐也进不来男生宿舍。”
“嗯……”我心虚地应道。
沈致湘收拾好东西,把酱肉放在阳台上。然后我们各自爬上床,关灯睡觉。
很快沈致湘就开始打呼噜了,我却睡意全无。
昨天严行拉着箱子走了,他去哪儿住呢?不会回他舅舅家了吧?应该不会……那大概是住在宾馆?
听他给沈致湘说的那话,他明天也不会回来。
可他难道就再也不回寝室了吗?为了躲我?那他总得上课吧,上课也是会见面的。毕竟我们在同一个专业,有太多相同的专业课。
越这么想,我心里越难受,像是堵了块沉甸甸的锈铁。我想要是严行没有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就好了,或者,如果我能像严行那样潇洒和自由,就好了。
以前我从没这么想过,我发誓。即便是我爸重病的时候,即便是去亲戚家借钱怎么敲门亲戚也不开门的时候,即便是一次次上台领助学金被同学们注视的时候,我都从没抱怨过自己怎么摊上了这样的家庭。
因为我太清楚了,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比我更惨的人,在那些荒僻的山区里,在那些城市的阴暗角落里……远的不说,我们家属院里就有一户,湖北农村的一家三口,孩子得了白血病,父母带着孩子来北京治病,租住在家属院的一间地下室里。那地下室本来就阴冷,又没有暖气,冬天该多难熬啊。
所以我从来不抱怨,我是爸妈唯一的儿子,我都开始抱怨了,以后谁来撑起这个家呢?
可这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真羡慕别人,无论是自由自在的严行,还是天真单纯的沈致湘。如果我能有和他们一样的家庭环境,我想我也可以无所顾虑。我可以不想那么多,不怕那么多,喜欢谁,就告诉谁。而如果是喜欢的人向我表白,那么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我都敢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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