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严行点头,又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塑料袋,同样包了好几层,最里面是一个纸袋,纸袋里是一个汉堡。
“这个有点凉了。”严行说。
借着明亮的路灯,我看见纸袋上有“汉堡王”三个字,这是我第一次吃汉堡王。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汉堡,但尝得出是牛肉的,里面夹着切片的西红柿,还有沙拉酱,似乎还有蛋黄酱。
咬下去第一口的时候,我的鼻子就发酸了。我忍不住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严行低声说,“就是觉得……晚上容易饿吧。”
“谢谢。”我含混不清地说。
“嗯,”几秒后,严行起身,“那你吃着,我先走了。”
眼泪已经从我眼角流下来,我不知道严行看见没有——大概是没有吧。我怕被他看见,也不敢抬头,只好仍旧把脸埋在汉堡里。我强忍着哽咽声,说:“再见。”
严行说:“再见。”
然后他就走了。
我抬起头悄悄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我才终于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脸。脸上冰冰凉凉的,是眼泪。
张一回是个没出息的人,给点吃的就会感动,喜欢也不敢说,流泪只敢避开旁人。
这天晚上,我一边嚼汉堡,一边大哭了一场。
这之后,严行没有联系我,而我又开始在人群中寻觅严行的身影。可不知为什么,他像是忽然变透明了一样,很难看得见了。
专业课上,我明明没看到严行,可老师点名,又听到严行清清楚楚答了“到”。去食堂的路上,我好像看见严行走在前面,快步悄悄跟上去,却又找不到他的背影了。
那棵树在我身体里愈长愈大,有时候我几乎怀疑我的大脑和四肢都变成了树的一部分,不受控制地在风中摇摇晃晃。
一周之后,学院通知,要组织一次电子商务参观。去杭州。
三天不用上课,大家都很兴奋,并且车费和住宿费学院报销。
买票是以寝室为单位的,所以从北京去杭州的火车上,我、沈致湘和严行,被分在了同一节卧铺车厢,还有另外三个我们班的男生。
我和严行都在上铺,严行上了车就在睡,沈致湘和那三个男生准备打扑克,问我们:“你俩玩吗?”
严行背对着我,声音闷闷的:“不了,我睡会儿。”
我说:“你们玩吧。”
我盯着严行乌黑的后脑勺,移不开目光。我好想和他说说话,随便聊点什么——我们已经太久太久没好好说话了。比如,你租的房子怎么样?你腿上的伤都好全了吧?你是不是感冒了声音这么闷。
然而严行就这么背对着我,从下午上车,一直到深夜。他甚至没吃晚饭。
车厢里的灯关了,只剩下过道的灯还亮着。我听见沈致湘他们几个沉沉的呼吸声。火车行驶在不知什么地方,窗外黑漆漆的,只有铁路沿线的路灯,照亮一小片浓黑的夜。
凌晨一点多,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猛地睁开眼。
严行轻手轻脚爬下床,出去了。我的手脚也不听使唤,跟着爬下床。
我想严行也许去卫生间了,马上就会回来。可他回来了我又要和他说什么呢?不知道。
然而我等了很久,也没见严行回来。
我只好往前走,路过一个蹲着打游戏的男孩,路过一个正在哄孩子的妇女,路过一个神色疲倦的乘务员。
然后我看到了严行。
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他和几个男人站在一起抽烟。那些男人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玩手机,只有严行独自看着窗外,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
他平静的侧脸对着我,像是在走神。
“严行。”我叫他。
严行扭头看向我,几秒后,灭了烟头走过来:“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嘴唇也干裂着。
“……喝水吗?”我说,“我那儿有热水。”
严行站着没动,看我的目光却凉凉软软,令我无端想起悲伤的河水。漫过我。
“严行?”我又轻声唤他。
我承认我害怕了,非常、非常害怕,看见他在抽烟的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他就要像一缕烟一样飞走。
“我都躲着你了,”严行垂眼,声音忽然很委屈,“我能怎么办,张一回,学校就这么大,我躲也躲不开。”
“你……你别躲我。”我说。
“你不是不想理我么,”严行越来越委屈,声音小小的,暖黄的灯光从顶端照下来,照得他整个人也小小的,“大晚上跑去给你买吃的,你也不理我。”
我那是哭了,我那是,我,这真是百口莫辩。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一把抓住严行的手——不是手腕,是他冰凉的手。好凉,他很冷吧。我把他的手攥得很紧很紧。
回到我们的那段卧铺,其余四个人仍在酣睡。
黑暗中,我紧紧抱住严行,吻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的嘴唇很干很涩,口腔呼出的气息却是温暖的,我和他嘴唇贴着嘴唇,好像一团野火贴着另一团野火,我抱着他,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严行严行,那棵树终于从我身体里破壁而出,枝繁叶茂将严行包裹其中。
我们都不说话,都心如鼓擂,都潮水汹涌月光陷落好像身体连成一片而混沌未开。
欲.仙.欲.死,原就是这般的感觉。
第38章
我的嘴唇上沾了严行的烟味儿,很浅淡的薄荷味儿,和一点烟熏火燎的气息。我没抽过烟,不知道这是什么牌子——可这味道让我想起焚烧麦秸秆,在我很小的时候,跟爸妈去爷爷奶奶家过年,夜晚常常能闻到空气中有种凛冽的烟熏味。
我问,爸,你发现没有,晚上和白天的味道不一样啊?
那时候我爸还又高又壮,他摸摸我的头,说,是附近的农民晚上偷偷烧麦秸秆吧。
火车一路向南穿梭在夜色里,我的手一下一下拢着严行的头发,他的脸埋在我肩膀上。我伸出舌尖轻轻舔自己的嘴唇,焚烧麦秸秆,严行的烟。这一刻我无比感动甚至觉得震撼,生命像长长的河,此时我怀里的严行竟然和童年的张一回产生了某种共鸣,宛如在下游望见了上游,还是说其实他早在这里等我,命运安排,张一回要流经严行。这——原来这就是相爱吗。
不知道就这么抱了多久,严行直起身,用气音在我耳边说:“张一回……”他的声音在发抖,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
“嗯。”我也用气音应他。
“我们……算是在一起了?”他的呼吸拂得我的耳朵有些痒。
我贴近他的耳朵,说:“是的。”
然后我忍不住,又亲了亲他的侧脸。
严行猛地收紧双手,主动吻住我的嘴唇。这次他的舌头探进了我的口腔,好软的舌尖,我后背一麻,与他紧紧纠缠。
爬回上铺,我们两个都是气喘吁吁的。
幸好沈致湘他们四个一直在酣睡,呼噜打得震天响。
我和严行像两个幼稚的小孩儿,脸对脸侧躺着,各自伸出一只手,悬空握在一起,在黑暗中轻轻地晃。
火车平稳地行进,车窗外的路灯在严行的瞳孔里一晃而过,他冲我无声地笑,这画面我看得几乎痴迷。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直到凌晨四点多,我才在报站声中醒来。火车到南京了。
严行就在我对面,还是乖乖地面向我侧躺,他闭着眼,睡颜安详又满足。我想起昨天晚上,我们……我的脸烧起来。我们在一起了。
没办法。理智告诉我我不应该和严行在一起,各方面、各各方面都不允许,可真到了那一刻我根本忍不住,我高估自己的定力和耐力了。天知道严行不住寝室的那几个星期,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爸妈对不起,我是真的喜欢他。
严行的一条胳膊还伸在卧铺外面,维持着昨晚和我牵手的姿势。
我伸出头向下看,他们四个还在睡。
于是我轻轻轻轻地探出身去,像只做贼的长颈鹿,伸长脖子在严行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严行睡着,其他四个人也睡着,窗外的天空晨光熹微,一轮水白的月亮低垂,这个吻只有月亮和南京知道。
过南京,过嘉兴,严行醒了,他冲我得意地笑笑,顾盼生辉。
上午九点零三,火车到达杭州。
带队老师早就嘱咐过,这次参观的时间很紧,我们下了火车直接上大巴车去产业园,没空吃早饭。
坐上大巴,有十五分钟的去卫生间的时间,严行背着书包对我说:“我出去一趟啊,一回。”
很快他就回来了,也不知从哪买来的,两个茶叶蛋,两杯豆浆,两块三明治——都是热的。
“这个我没收了。”严行把我手里还没开封的蛋黄派拿走。
然后又有些心虚似的,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吗?我觉得……早上还是吃点热的吧,嗯?”
我只想狠狠亲他一口。我点头:“嗯,谢谢你。”
严行小声说:“以后不要给我说谢谢了,因为咱们……是吧。”
我忍不住笑了,伸手在他的右手手腕上迅速捏了一下:“好。”
大巴车发动,有些同学继续睡觉,但大多数都在吃早餐、聊天。
沈致湘转过头来,鼻子一动一动的,明显是循着味儿来的。他看我和严行的目光十分幽怨:“你们怎么背着我吃茶叶蛋啊?”
我有些尴尬:“呃,现在不是了。”
沈致湘:“……”又幽怨地把头转回去了。
严行咧嘴笑了,问我说:“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挺好的,”我终于扬眉吐气,“他那天晚上吃鸭子和蛋挞,可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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