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表哥
临走时何肆漫不经心地问,“对了,那个酸酸还是甜甜的,真的是你女朋友?”
“方恬?不是。”晏尚覃答得很快,他蹲在地上,把各种土特产扎扎实实的塞进行李箱里,何肆不太能吃辣了,他就挑了一些五香、孜然味的零食,每种自己都试过,知道好吃又不太辣。
他蓦然抬头,“肆儿呢?有女朋友了没?”
何肆想了想,答道:“有个老公算不算。”
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晏尚覃没搭理,他把最后一包腊肉封进已经没有多余空间的箱子里,用手压了压,由于使力,手臂肌肉隆起一小块。
“对了,有个新年礼物送给你。”
晏尚覃把一本邮资信封递给何肆。
第一反应是红包,接过来,发现是晏尚覃所在的省重点中学的邮资图加印的校园封,盖了邮政信戳,以及……金庸的签名。
何肆惊叫,内心一片凌乱,“这这这……”
“前阵子省里搞了一个中学生现场作文大赛,我拿了二等奖,学校给了名额去参加省里举办的响应读书月号召的活动,金庸老先生也去了现场,本来说不能签名的,老先生年事已高,说话的时候需要旁边的人翻译才行,后来呢还是有几个学生跑上去求签名……”
晏尚覃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就这次离老人家最近了,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所以硬着头皮上去,保安要赶人,这种无秩序的求签名行为真的很糟糕……幸好站在老先生旁边的院党委书记正好特别喜欢集邮,他看到我拿的是学校的邮资封,觉得也挺有意义,所以给了一点特别关照,这才拿到了签名。”
何肆激动得语无伦次,他想亲晏尚覃一口,又觉得不妥,于是微微踮起脚,裤腿拉出一小截细瘦的踝骨,狠狠地抱了他一下。
“谢谢哥,我很喜欢,太喜欢了,我的天哪!”
晏尚覃见到何肆这么兴奋,觉得那日的难堪也值了,他笑着看何肆欢欣鼓舞的模样,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没有变。如果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该多好。
何勇走进房间,问:“收拾好了?走吧。”
“卧铺?几个小时?”晏尚覃问。
“睡一觉就到了。”何肆笑着又抱住了晏尚覃,感觉没什么想说的,相拥才能表示内心的不舍。
回到S市,羽绒服又派不上用场了。街上全是穿着薄外套出来逛的人,甚至还有人穿人字拖。
三月份,木棉花又开得像碗口一样大,走在路上要留心被掉落的花骨朵砸到头。本地的老年人喜欢把完好的花朵捡回家煲汤,被踩烂的花朵过了数日也没人清理,发出腐败的特殊臭气。
S市没有四季可言,一年四季都可以穿拖鞋在路上走,但夏天又不像某些内陆城市那么闷热,临海有风,空气中有淡淡的咸味。
六月迎来中考和高考,晏尚覃一考完就跟朋友去了云南旅游。中考在六月下旬,何肆看书看得焦头烂额,学校虽然不强求课外补习,可是大家都报了补习班,毫无休息日可言。连绵不绝的阴雨天气就和他的心情一样,躁郁、迷茫、了无生趣。
等刘子寒一走,他又是孤身一人。
第9章
偶然的一天,何肆拿何勇的手机来玩,无意间点进了“已保存信息”。
有一条信息写着:老板,上新茶,老地方。
他心生疑惑,冥冥中有一种氛围笼罩着他,告诫他关掉屏幕,去做别的事,不要再看了。别看了……手指却不停的按着键盘,把属于同一个号码传来的信息以极快的速度翻看了一遍,然后将手机放回原位,内心充斥了讽刺的痛感。
父亲在嫖/妓。光是在脑海里为这件事定性,何肆就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感。以往在书里读过的比喻句:就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他如今总算是体会到了,文字没有骗人,也没有半点夸张。
他想起金庸为《倚天屠龙记》新版写的后记,那时金庸的长子过世,他这么写:
“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也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真实的人生是这样,又不是这样。虽然何肆还不知道真实的人生代表着什么,但他只感到彻头彻尾被欺骗后的无措与伤心。他能感觉到有一只硕大的苍蝇嗡嗡嗡地发出噪音,粗糙的薄翼小幅震动,黑色的肮脏的身躯在他胃里炸开,饱满的黏液原封不动地储存在他体内。
是不是自己太幼稚了?还是说,太理想化了?
这就是正常的,真实的人生?
临考试的那个月,他逃掉了补习班,也不愿意回家。夏天雨季绵延不绝,他任由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湿了半个书包,头发也懒得修剪,戴着耳机,手里拿着一个笨重的随身听,一边听歌一边漫无目的的闲逛。
那时听得最多的是陈珊妮的歌,有一首名字叫《来不及》的,歌词写道:……来不及送你一程,来不及问你什么算永恒,甚至来不及哭出声……
某个早晨,他在一片茫然中醒转,发现身下的床单十分冰凉,他遗/精了。
他面无表情的自己洗了裤子,把床单扔进洗衣机,再换了干净的床单。
中考成绩出来了,他考得非常一般,大人们把这当成一次显而易见的失败,而何肆则认为自己是正常发挥。
成绩出来之后,他被调剂到另一个区的一所高中,以往属于民办学校,到了何肆这一届才变成公立。当地区政府将S市最知名的高中副校长派至这所高中担任校长。校区也是全新的,每间宿舍住四个人,环境倒是挺好,窗外绿荫环绕,操场俯瞰是一片赭色的跑道。
何肆刚去寄宿的时候,学校连热水器都没安装,活生生的洗了一个月冷水澡。其实从家里去学校路上花的时间不到半小时,何勇更希望何肆走读,不要受这个苦,但被他不假思索的回绝。
何勇买了一个名牌行李箱,外形小巧,容量大,制作精良,何肆每周五回家,周日再回学校,拖着箱子来来回回,家门口的车站只有一辆公交车直达学校,错过了就要等四十五分钟,渐渐地何肆习以为常,并且掌握了大致估算车辆营运时间的技巧。
晏尚覃考上了临市的一所重点大学,从S市坐高铁过去只要一个小时。
国庆节放假期间,何肆去找晏尚覃,他们早上睡到自然醒,去当地人推荐的店铺喝早茶,还去了颇有名气的野生动物园,动物园里人山人海,全是大人带着小孩,累了就在休息区剥砂糖橘,嗑瓜子,到处弥漫着方便面的味道。
何肆看着晏尚覃剥掉糯米鸡包裹的粽叶,用筷子将糯米团一分为二,把里面流油的叉烧给何肆吃。
何肆说,“哥,你变黑了。”
“军训了大半个月呢。”晏尚覃也打量他,“你呢,是不是瘦了?”
“没有吧。”何肆说。
“那就是长高了。”
感觉到何肆的兴致不高,晏尚覃想哄他开心,便提议,“我们背靠背站一起,看看还差多少。”
他把何肆拉起来,两人煞有其事的背靠着背站立,过了几秒,何肆困惑地开口:“不是……哥,谁帮我们看啊?”
坐在旁边吃方便面的一家人闻言笑了,休息区全是家庭或者情侣,很少见两个年轻男孩子一块儿过来,此刻他们俩还在傻乎乎的比身高。
“弟弟矮大半个头。”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笑着说,“再努力一把,搞不好明年就持平了。”
男子的妻子在旁边给小孩喂橘子,抬头看了看他俩,“是亲兄弟?长得不像呀,弟弟比较帅。”
男子说,“我看是哥哥比较帅,有男人味。你啊,就是喜欢这种类型的,现在这种人畜无害的男孩子很流行吧?”
晏尚覃摇摇头,笑道,“没有,是我弟帅。”
何肆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傍晚他们沿着江边散步,波光粼粼的水面错落有致地倒映落日的余晖。十月依然余热不褪。
何肆想起小时候跟父母一起去动物园的场景,忘了是哪里的动物园,漫山遍野全是不怕人的猴子,揪住藤蔓一顿晃悠,直晃到人跟前来,谁手里拎着塑料袋,猴子就去抢谁,即使外表和智商再逼近人类,它们体内兽类血统作祟,免不了的肆意妄为。
当时何肆特别害怕,妈妈将他挡在身后,温声细语地说,“没事的,这都是工作人员假扮的,不会真的伤害你。”
江岸微风徐来,满目余晖,晏尚覃把提前准备的外套从包里取出,想给何肆披上,却看见他迎风而立,脸上挂着泪痕。
晏尚覃诧异得无法动弹。
“何肆?”他低声轻唤。
何肆怔怔地望着河面,半晌说道,“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我妈……没有了……”
此刻想起,脚下踩踏的世界才有了实感,不再是浑浑噩噩、唯独自己一个人漂浮在空中。那个普普通通的午后,风扇在教室天花板呼呼地吹,摇晃的动静像是马上就要砸下来,然后所有人都站在一个类似于马戏团的空间里哀悼痛哭,笼罩在头顶的是全黑的粗布,空气里有一种特殊的檀香。
小孩子不应该来这种地方,可是晏尚覃偷偷地来了,悄然站在何肆身侧的阴影里。
就像是此时此刻,他身边的人也只有他。
“我妈没有了……”
他的脸哭得皱成一团,说话也断断续续。
“没事的,没事的……”晏尚覃把外套披在何肆身上,伸出手轻轻抚住他的肩膀,“有我呢,还有我呢。”
晏尚覃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问道,“怎么回事呢,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事了?谁欺负你了?我在这里,别哭,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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