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清景是微凉
花花还是那欠踹的样儿,没什么表情地越过我们,单手爬上床。
我一边想着找机会照他屁股来一脚解解恨一边给周铖讲了我和金大福的聊天内容——容恺那些事儿。
周铖听完也乐了,说:“小疯子就那性格,什么时候吃亏他就知道改了。”
容恺不乐意了,嚷嚷:“死玻璃,小疯子是你叫的么!”
周铖转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注册了?”
容恺难得被噎着了,鼓着腮帮子瞪着大眼睛像个河豚。
我一直以为容恺是十七号里最小的,前些天才知道原来长相不可靠,最小的居然是花花。花雕十九岁进来的,现在二十二,容恺进来两年现在都二十五了,最郁闷的是周铖那小白脸还比我大一岁,金大福不说了,十七号里最大的,今年三十三。
看得出见过老同学的小疯子心情很好,所以装了会儿相就撒气了,满床打滚儿地给我们回忆他美好的青葱岁月。
金大福看不惯他那得瑟样儿,噎了句:“你不是大二就不念了么,别整的跟念满四年似的。”
容恺白他:“你懂啥,一年怎么了,一年都是精华。唉,没文化真可怕。”
我看金大福有扔鞋抽他的架势,赶紧把话接过来:“我说,你怎么念一年就不念了呢?”
容恺想都没想直接道:“没意思,学的那点儿东西拿社会上屁用没有,纯属浪费时间。”
“然后你就不念了?出来伪造信用卡?”我觉着有点儿不可思议,我要是能考上小疯子那学校我老爹得烧高香,我肯定也二话不说天天好好学习奋发向上。
“你那什么表情,”小疯子皱眉,不乐意了,“我给你说,这就是我一时大意,不然我现在早拿着二百万去开公司了,还有时间在这儿和你们东拉西扯?”
我发现有文化的小疯子还不如尖酸刻薄的小疯子有爱。
“现在出去也不晚哪,”我指指窗户外头,“瞧见那网没,你就拿手指头轻轻那么一碰,保证出去。”
容恺骂了句娘,不再斗嘴,拿出从管教那儿要来的纸笔开始写信。
我很没道德地偷瞄上一眼,好么,还是给同学的,合着刚刚分开就开始想念。
我忽然想到容恺爹妈好像从没过来看过他,但这话不好问,我就只能放在肚子里自己琢磨,琢磨到最后,我发现我有点儿能理解他今天的兴奋了,连带的,也就原谅了高级知识分子的自我感觉良好。
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不用出工,天气也好,开着窗户,小风飕飕的,清凉舒爽。
但再好的日子也架不住无聊,更雪上加霜的是休息室因为维修电视不开放。妈的从我进来就坏现在才想起来修,早干嘛去了!于是吃完晚饭,五个人又统统回到了十七号。
容恺继续写信,他已经写一沓纸了;周铖继续看书,就那本红与黑;花雕继续坐窗台,或许再修炼修炼他就可以跟小龙女似的睡晾衣绳了;金大福……呃,金大福没睡觉,这会儿和我一样,大眼瞪小眼。
“喂,”我朝他扬扬下巴,“唠唠嗑吧,闷。”
金大福挑眉:“唠啥?”
我想了想:“唠唠进来前的事儿?”
金大福兴趣缺缺:“没啥可唠的,就跟个大哥混呗,让打人就打,打出事儿就进来了。”
“花雕也是?”我记得李重生说他俩是一起进来的。
金大福冷笑一下:“要不是他我也折不进来。”
“怎么讲?”
金大福深吸口气,又慢慢吐出,目光变得飘渺,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那是老大把他交给我带的第三天,有个开饭店的不交保护费,我想去吓唬吓唬他,但吓唬人得有阵仗,我就把他带去了,我想他是个哑巴,搁我身边儿这两天不声不响的挺老实,我得带他去见见世面……那个开饭店的也是个老手,知道我们会来,早预备人了,我们这边就俩,明显要吃亏,我就眼疾手快把一个人给架住了,我拿刀架着他脖子,逼对方交钱,对方不交,好像料定了我们不敢怎么样,说实话,我当时想给他放点儿血,但还没等我动手,哑巴一刀就扎他肚子上了,操他妈那一刀真狠哪,直接豁开了肠子都往外流……”
我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去看花雕,却没想到他也在往这边看。不过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听,全神贯注的,一字不落的。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所有情绪都隐藏在了眼底那一汪深潭里,可要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眼里也没有任何东西,除了让人窒息的黑。
金大福还在说:“那帮人见我们真敢动手,也红眼了,拿着刀就扑过来,后面就一通乱干,谁还知道谁啊……操,我混了小十年儿顶多搁人身上划道口子,结果托他的福,所以你别以为他可怜,这小子狠着呢……”
我收回视线。
可花雕的那双眼睛还是盘踞在脑海,怎么都挥不掉。
金大福让我别可怜他,说他狠着呢。
我相信后半句。
第10章
活动室的电视被确诊修不好了,也不知道是毛病确实严重还是被修理工们鼓捣得更上了一层楼。狱领导一听不乐意了,没电视哪成,这是思想教育的重要阵地啊,于是没两天,旧电视抬走,新电视搬来,这回赶个时髦,三十七寸壁挂式液晶。
当然这些我都是从小疯子那儿听来的,至于他听谁说的无从考证,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休息室确实换了个新电视,确实是市面儿上刚兴起的那种款,确实是原装进口的日本品牌,确实是看着人都扁了,最恐怖的是我们还以飞快的速度适应了这种变形美。我不知道其他号的兄弟们怎么想,反正我觉着这钱花的冤大头。
但不管冤不冤,钱是已经花完了,那么思想教育必须重新捡起来,于是每天晚饭后又增加了一项固定任务——看新闻联播。
要搁外面,你花钱请我看我都不稀得瞟上一眼,但在这全封闭的罐子里,电视就成了万花筒,大千世界的全部都在那方寸之间,哪怕那苦难是稀释过的,那幸福是勾兑过的,那欣欣向荣是局部地区的,可还是很容易让我这种濒临麻木的人激动。仿佛这是最后一根稻草,抓住他,老子就不会被时代抛弃。
和俞轻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乎成了我的梦魇,我已经低调得快成地板砖了,这厮偏还要拿撬棍把我撬出来——
“哎,我说你总这么躲着我也不是个事儿啊,你得蹲六年呢。”某次从饭堂回监舍的路上,这厮不怀好意地凑过来。
我毕恭毕敬的朗声回答:“报告管教,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就尽情的去关怀其他更需要的同志吧!” 然后在心里把王八蛋剁成了肉馅汆丸子,
这家伙跟会读心术似的,当下眉毛一挑:“在心里骂我呢吧?”
我连忙正色起来:“哪能啊!”
王八蛋却忽然乐了,牙一龇:“骂也不怕,你越骂我越高兴。”
我无语,这不变态么!
十月份发生了三件大事——老子入狱四周月,花花拆石膏,神舟六号上天。鬼使神差的,后两件事还他妈赶在同一天。
那是个很稀松平常的早上,还是六点半,还是起床号,还是几个大老爷们儿抢占一个水龙头。花花的左手沾不了水,但不影响他踹开小疯子用健全的右手洗脸。容恺吃亏的时候不多,确切的说是凤毛麟角,但纯体力的抢水龙头绝对算一个。于是这会儿就坐地上不起来了,怎么难听怎么骂,活脱脱一泼妇。十七号的弟兄都习以为常,该洗脸洗脸,该刷牙刷牙,我则继续仰着脖子咕噜噜漱口。
第一次见小疯子早晨起床脸色苍白就是刚入狱那会儿,我还以为是头天夜里的好事被打扰以至于金大福半夜起来打击报复,可时间长了才发现,几乎每天早晨容恺都那德行,后来我就找个机会随口问了句,周铖说那是起床气,被容恺听见了,言辞纠正,这叫低血糖!说实话,我觉着还不如起床气呢,听起来多霸道,低血糖,说这不是公主病谁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