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
程声从刚买没多久的礼物包装盒里窸窸窣窣翻出一支口红,笨拙地拧开盖子,拧出一截陌生膏体,仔细帮李小芸涂。
外面雷电交加,一道闪电映得屋里大亮,程声在这个间隙看清李小芸容光焕发的面庞,他没忍住,抚摸了一下她鬓角零散几根白发,轻轻地说:“一切都会好的。”
李小芸并未照镜子,她对自己涂口红的样子不能更了解,只是把散在床上的一叠相册收好,踢踢踏踏站起来,将它们放上衣柜顶,又转身从门口拿起一把黑伞,往大门那里走,背对着程声说:“张沉这几天不在家,不知道跑去哪里,阿姨得赶紧去找他了。你就在家待着吧,等雨停了再回你奶奶那里。”
铁门合上的声音响起,程声也站起来,拿起旁边一把伞,跟上她的脚步,在后面追着,“我也去,我去别的方向找。”
第23章 暴雨
云城在下暴雨,张沉在钢厂老桥的桥头遇见了来找他的李小芸。
他手里带血的钢棍早就扔在路上,只是脸上的血还没抹掉,看着有些吓人。
李小芸打着一把黑伞,脚上是一双红色高跟鞋,她小跑过去给张沉打上,责怪他,“你去哪了?脸上怎么有血?我还以为你出事了。”话说到一半,她却不打算继续往下说,临时转口:“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回家记得看枕头下面。”
李小芸涂着口红,张沉看得出来,他还沉浸在不久前发泄与逃亡的快感中,整个人都如同飘起来似的,没回答她的话,反而抓着李小芸的肩膀说:“我打了那个人好几棍,他要残废了。”
张沉还能回忆起那感觉,他从地上捡起那根满是锈迹的钢棍,手上的触感酥酥麻麻,他几乎没有思考,下意识就把它挥向矿场老板,带着私心,带着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情绪。这一挥使整个世界闪起光,张沉原以为所有地方都是灰蒙蒙一片,可那瞬间他看到眼前泛起金色的光,像锡箔纸闪动,不断朝远方蔓延。
他还没回过劲,只是一直对李小芸说:“妈,我好痛快,你开心吗?”
李小芸一只手拿伞,另一只手伸上去摸摸他的脸,把上面的血迹擦掉,问他:“不在家就这么开心?是爸妈和家里让你难受吗?”
张沉还没来得及回话,李小芸就把伞递给他,不由分说阻拦他推回来的动作,只说:“你回来就好,妈妈要吓死了。好了,快点回去吧,我去买菜,家里没西红柿和青椒了。”
张沉觉得不对劲,但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或许是妈妈今天涂了口红穿了高跟鞋,又或许是她看自己的眼神过于平静,连一丁点急切都找不到。可十七岁的张沉想不出所以然来,只是把李小芸递来的黑伞强硬地推回给她,转身朝家里跑去,临走前他对李小芸说:“买完菜快点回家,我做青椒肉丝。”
妈妈对他说“好”。
被暴雨浇得通湿的衣服黏在身上,可张沉觉得好痛快,人要是永远都这样痛快该多好。
桥头有家小卖铺,门脸只有一丁点,张沉书包里还有些钱,他想把它们全花光。
就在他踌躇着打算买什么零食的时候,桥那边的过路人忽然一阵骚动,几个穿鲜艳雨披的人纷纷跑去桥边,抓着围栏往下看。
小卖铺老板放下手里的报纸,掀开塑料门帘,打着伞出去看了一会儿热闹,回来时跟张沉长吁短叹,“啧,前面有个女人跳桥了,一帮人围着往下看,就一个好心姑娘报警。那女人伞还在桥上呢,一会儿别往后看啊,晦气。”
张沉怔了一下,身体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他想问一件事,但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从哪儿问起,最后出口的是:“伞是什么颜色?”
老板把刚把眼镜戴上,瞥了一眼他,说:“黑的,桥上还有双高跟鞋。”他拿手比划了一下,接着说:“大红色的高跟鞋,这么高。”
刚飘起来的张沉倏地落地,眼里的世界再次变得灰蒙蒙。他咽了口口水,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按着上面的号码在小卖铺里的公用电话上拨过去。
只响了几声对面就接起来。
张沉握着红色的电话杆,嘴唇抖得厉害,对那头说:“我是张沉,现在在三钢平安桥上,这里有人跳桥,算大新闻吗?”
他又报了警,警察告诉他刚刚也有个姑娘报案,现在已经派人往现场走了。
电话结束,张沉问老板要了一瓶酒,就趴在小卖铺的桌子上不停往里灌。老板皱着眉看他,有点担心:“喝这么猛一会儿可走不回家了!”
张沉没理他,等灌完一大瓶就把钱撂下,又买了一瓶,重新走回雨中。酒劲逐渐漫上来,他晕乎乎的,漫无目的走了很久,可能朝着家的反方向,可能再往前一点就要栽进河里。
张沉失去了方向感,随便朝一个方向跪下来。地上有雨水,水里埋着沙,张沉的膝盖被硌得生疼,他把这瓶酒浇在混着雨和沙的地上,像祭拜什么一样,咚咚磕着头。
路上有几个人看他,以为是神经病,张沉通通不知道,只是一直磕,嘴里不停在念叨“对不起”。脸颊上的血被李小芸抹净了,额头上又不断涌出新鲜的血,混着瓢泼大雨往下流。
天还没全黑,偶有火光在跳,但张沉眼前黑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轰隆雷声和由远及近的刺耳警笛在响。
忽然有个人在喊他名字,是在喊他吗?张沉不确定。但那个人居然跑过来拉住他的手,问他:“你去哪了?脸上怎么有血?”
那人摸上他脖子,又焦躁地问他:“你额头怎么全是伤?你到底去哪了,我和阿姨急死了!”
张沉眨了眨眼,世界缓慢清晰,程声焦急的脸逐渐出现在他眼前。
这阵声音让人烦躁,张沉推了他一把,“不是叫你走吗?你怎么还在?”
程声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进水坑里,扶着旁边的树才站稳,他撒了个谎:“我,我没走成,火车票没有了。”他急着为自己辩驳,又说:“你怎么这么记仇?阿姨都原谅我了,今天下午她还给我看你小时候的照片……”
张沉打断他:“你就这么喜欢我是吗?”
程声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白,但马上就反应过来,“这问题用得着问吗?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张沉点点头,说了句“好”,下一秒就用劲推了一把程声,“你脑子是不是坏了?”他拿手指指着自己,在雨里问:“我浑身上下哪里值得你这种人的喜欢?”
张沉指着地面,“我在这儿。”紧接着他就扬手指向天空,“你在那儿,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告诉我那边的东西,可我还得回到原地。”
他头一次说这么多话,但他停不下来,想借着酒劲把胸口所有话都吐出来,“你不是喜欢我,你是喜欢猎奇,喜欢追逐,喜欢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我就是你放大镜下面的蚂蚁,不知道哪天就被烧死了,好玩吗?”
远处一声惊雷,白光打在天上,张沉看清对面程声湿漉漉的睫毛在颤,不忍心,摇摇头,“算了,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赶紧走吧。”
程声忽然扑过去抱住他,把湿漉漉的头发在他颈边蹭,摇着头说:“我不走,我就是贱!就是一厢情愿!人家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说一眼定生死,以前我以为都他妈扯淡,轮到自己身上才发现是真的。前十来年我没吃过苦,今天跌在你身上是渡劫。我就是一根筋,疯了,魔怔了,我爸妈拦不住我,你爸妈拦不住我,你也拦不住我。”
怀里被一个湿透的人贴着,不舒服,但张沉没推开他,只是看着眼前不断落下的雨线发怔,“你真活出电影那味道了,不疯魔不成活,让人招架不住。”
程声从他怀里探头,双手扶着张沉的脸,说:“别说了,走吧,跟我回家。”
张沉反问:“家在哪?哪有家?我没有家了。”
程声没有听懂话里的意思,拉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他们两个都没打伞,冒着雨在街上走。张沉脑子里只有嗡嗡的警报声,他不敢回头,也没勇气去警察局,浑身上下都在抖。程声似乎感受到了,但没再多话,只是强硬地把自己的手指插进他指缝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