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
找好住处后两人又马不停蹄地筹划公司的事,他们先在中关村里租了写字楼一层当办公地,紧接着就是各种注册手续、买电脑和办公用品,来回折腾快一个月才把创业起点铺好。
大事基本捋顺,晚上他和Frank躺在一起聊天,房间里乱糟糟,行李衣服堆得像山,但俩人谁也没力气再收拾,有一搭没一搭张嘴说话都费劲。程声靠着床边,给Frank指玻璃窗外,“我从小就在这一片长大,高中大学都没离开过这里。”
Frank马上接话:“那咱俩算半个老乡,我妈去美国以前也在这片长大,就是那时乱哄哄,她给其他男生写情书还被一个扎俩辫的大姐大堵在胡同里收拾了一顿。”
说完两个人一起笑,但屋子里实在太安静,突如其来的笑声突兀,两个人笑着笑着就心有灵犀地沉默下来。
程声怀里抱着一只抱枕,把下巴埋在软绵绵的枕头里,说:“这里真不一样了,我走的时候还没这么现代。”
“能有多不一样?”Frank爬起来去冰箱找了两罐冰镇啤酒,拍拍躺在床上脸冲窗户的程声,“喝点儿,别老这么忧郁,好像我把你怎么了似的。”
程声也爬起来,把身上皱巴巴的短袖捋平,接过Frank手里的啤酒干了一大口,换副语气给他讲以前的事:“我以前可不忧郁,估计这辈子的话全让前十八年给说完了,现在才变成这样。”
“讲讲呗,你以前什么样?”
程声真讲起来,只不过避开了一个不愿提起的年份,“我高中那会儿喜欢摇滚乐,周末跟发小跑去五道口那边新开的酒吧看演出,乐队里一溜长头发,往台上一站发着光,底下姑娘全冲他们尖叫。我那时候觉得他们太酷了,自己也要那么酷,就和几个发小组了只乐队。”
“那你酷了吗?”Frank问。
程声瞥他一眼,干口冰啤,“酷个屁,我哭了。”
Frank立马夸张地大笑,笑得太厉害,手上啤酒洒出来溅在地上,他又跟只兔子似的蹿去卫生间找拖布,回来时还不忘跟程声搭茬:“为什么哭了?哈哈哈……”
“为我是个傻逼。”程声说:“为酷玩摇滚这件事本身就不摇滚,我还成天像只大尾巴狼一样洋洋得意地跟别人嘚瑟,后来有人给我当头一棍打蔫了。”
Frank若有所思地抿一口冰啤,脑子里忽然想到什么,接着问他:“你后背那条疤就是和那个人打架留下来的?”
封在心里的事猛地被人戳上台面,程声僵在原地,大半天才轻微地点点头,什么多余的话都不再继续讲。
不过这刚露头的回忆很快就被成堆的事压下去。回来一个月程声差点变成陀螺,公事夹着私事,每天一睁眼先被各种手续砸一顿,眼睛闭上脑子里还想着融资的事。好在那时政府扶持创业,俩人不多不少薅了点政策羊毛。公事完还有私事,程声带着Frank跟自己仨发小聚了一次,除了他其他两个人早早结婚,常欣去了投行,每天被工作薅掉一把头发,秦潇可就惬意得多,在鼓楼东大街口开了间酒吧,老婆孩子一家亲,事业爱好混一起,好不自在。
期间高中认识的几个富二代约程声出来玩。那几个父母辈下海发财后才北上的公子哥打小就喜欢黏着程声这帮大院子弟,学生时代的秦潇很看不上他们,私底下叫他们暴发户老土鳖。他们这伙人里存在天然鄙视链,老北京鄙视外来的,家里当官的不爱搭理做生意的,但程声游离于鄙视链之外,他自然对别人出身无甚感觉,不然万不至于把自己作弄成现在这样,所以那几个富二代一约,他没多想就去赴约了。
程声原本以为这趟只是喝酒聊天,谁知到约好的饭店一推门,人人腿上坐一个裙子开到大腿的小模特,但有一个人特殊,怀里是个脸比姑娘白的男孩。
约他来的富二代搂着一个大浓妆朝他招手,“程声来了,你挑一个姑娘。”
程声硬着头皮落座,怀里被老同学硬塞进一个淡妆小吊带。
那小吊带在程声来之前先听两个富二代吹嘘一遍家境,听说程声光棍一条还一心事业,现在卯着劲往程声怀里钻,想攀上人家做享清福的少奶奶。
程声上半身几乎被压麻,鼻子前一股浓重香水味熏得他头晕,他以为再熬俩小时准能散伙,却没想到这局忽然玩开了,几个富二代拿酒瓶要小模特们嘴对嘴挨个喂酒。小模特们都听话,笑着给自己灌酒,再转头给旁边几个微微发福的男人喂。
这还不尽兴,中途有人忽地解皮带脱裤子,原先怀里的小模特马上跪在地上伺候。
程声被这阵仗震得脸刷白,旁边小吊带细溜溜的胳膊已经放在他皮带上,涂着指甲油的手刚要往下一拉,就见程声蹭地站起来,连招呼也没打,寡着脸夺门而出。
夏天夜里闷热,程声一口气从饭店六层逃下来,心脏跳得像机关枪。等他沿着大马路一路狂奔到一个小区门口,目光触到几个穿着睡衣悠闲遛狗的大妈时才恍然重回正常世界。
衣服上沾了香水味,程声有点反胃,蹲下在马路牙子上吹晚风,想让这齁人味道散个大概再回家。
离他不远处路灯下有几个人吵架。背对着程声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背影,身后挂一只纯黑的大琴包,在路灯下任对面人骂他。
对面一个醉醺醺的姑娘,摇摇晃晃支着腿,一把顺下另一个男人身上的琴呼向那人,嘴里骂:“你个王八蛋,都多少年交情了,因为排练一点小事当着后台那么多人面儿训我,你他妈天天能对一个瞎子女的嘘寒问暖,对我就摆一张死人脸,给谁看呢?不想跟老娘玩你当初找我组乐队干什么?”
眼见灯下那人就要被砸个正着,被顺了琴的男人赶忙从身后抱住砸人的姑娘,劝架:“姑奶奶算了,别每次一吵起来就翻旧账,翻起来没完没了,多少年都过来了,他脾气你还不知道?”
这人一看就是平日里爱端水的和事佬,给灯下那人使个眼色,道:“小张,七媛是姑娘,你一个男的赶紧道歉,这事就过去了。”
谁知那人不吃这套,对前面姑娘说:“西北西南巡演,我和老刘住车里,让你一个姑娘住酒店,因为我俩是男的,得保证你安全。但排练这事我不能把你当女生,如果你觉得工作忙没时间排练,我们就散,音乐不能凑活,我再找一个鼓。”
叫七媛的姑娘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人真狠心跟她散伙,把琴往地下一摔,扑去要跟她散伙的男人怀里嚎啕大哭,脖子在他胸口抖得一颤一颤,嘴里仍不忘骂人:“姓张的我操你妈,以前穷的时候咱在地下室里排练,都咬着牙没散,现在怎么能散?你个没心的坏玩意儿……”
那个瘦高的男人迎着路灯说:“以前一起熬过以后也非要一起熬吗?你心不在这儿,这样下去是毁歌。”
程声蹲在马路牙子上津津有味地听别人吵架,待听到这句时有些发怔,这语气实在太熟悉,他免不了想到一个人,但程声觉得自己今晚喝得太多,大脑才不听话地随意发散。他摸摸自己膝盖骨,勉强站起来。
路灯下的姑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直愣愣指着瘦高男人,“滚你妈的,我不干了,你和那瞎子女过一辈子去吧,让她闭着眼给你打鼓。”
被摔了琴的老好人拽她胳膊,想把她拉起来,嘴里念叨:“姐姐,我叫你姐姐,别意气用事,咱下礼拜还有演出。”
程声不再看他们,独自踉跄着往自家方向慢慢走。
第35章 Afluente
程声和Frank的公司就这样在中关村某栋写字楼里悄无声息落了座。两个人还在美国时就商量好做线上教育,Frank跟高校拉合作,好歹冠个响亮名头,听起来唬人。程声这边忙得更厉害,买服务器搭网站做防盗,公司外还要跑手续走流程。
手续办全,招人却是个大问题,程声把自己当年本科同学的通讯录翻了个遍,挨个打电话过去,苦口婆心游说挖人,可当年同学早有稳定工作,有几个甚至已经老婆孩子一家亲,哪会冒风险来他一个创业团队?程声拉了一圈人,最后只拉进来区区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