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以南(下)
李月驰的手臂从唐蘅脑后绕过,手心捂住他的双眼。
唐蘅静了几秒,说:“我没事。”
李月驰说:“我看过就够了。”
唐蘅眨了眨眼,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刮着他的手心。他的手心是温暖的,热量透过相贴的肌肤传进来,唐蘅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拳头已经松开了。
方才有那么一刻,他险些跳起来冲出门去,他恨不得再给唐国木一刀。
那些翻滚上涌的恨意、悔意、痛苦……像一块坚冰塞满他的胸腔。而李月驰的手心缓缓融化了他身体里的酷寒。
片刻后,李月驰收回手臂。
他已经关掉了word文档,打开另一份文件。
门口传来敲门声,蒋亚原本眉头紧锁,起身去开了门,对田小辉强撑出一个微笑:“小辉,谢了啊。”然后他撕开烟盒的包装,问李月驰:“来一支吗?”
李月驰默默接过。
他们俩走到阳台上,又给安芸一支,三人对着大开的窗户吞云吐雾,谁都不说话。唐蘅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痒,知道是想抽烟了,他摸摸口袋,掏出两枚中午在饭店吃饭时,从收银台拿的薄荷糖。
唐蘅递给田小辉一枚。
田小辉窸窸窣窣地撕开糖纸,轻声问:“唐老师,你不抽烟吗?”
唐蘅有些无奈:“以前抽……现在正在戒。”
“噢。”
唐蘅把薄荷糖送进口中,凉滋滋的味道扩散开来,似乎把他的烟瘾压下去了。
田小辉忽然说:“唐老师,刚才你们是故意不让我看的?”
唐蘅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顿了两秒,只好实话实说:“嗯,刚才有一些……你姐姐的照片。我们发出去的时候会给她打马赛克。”
田小辉点了点头,竟然没再追问。唐蘅以为他有别的揣测,便又解释道:“不是不能给你看,是怕吓着你,也怕你……看了难受。”
田小辉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说:“我明白。”
他的身材本就瘦小,这样的姿态更显得像个小孩,唐蘅的心像被捏了一把,又酸又疼。
田小辉继续说:“唐老师,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不怕。我就想给我姐讨个公道。从小到大爸妈都偏心我,因为我是男孩……我知道如果我不管,家里就没人管我姐这件事了。”
唐蘅怔了怔。这是几天以来他第一次听田小辉讲这么多话。
“那天月驰哥单独把我叫过去,给我说了当年的事。最后他还说,我们有可能失败,而且,无论输还是赢,结果都要等很久很久。他问我能不能坚持住,我说,能,因为我想保护我姐一次……就算已经晚了。他说,他也会坚持下去,因为他和我一样,也想保护一个人。”
唐蘅抬眼望过去,只见李月驰背对着他,指间的烟幽幽冒出灰蓝的雾。他站得笔挺,像是在走神。
忽然,心有灵犀一般,李月驰摁灭烟头,转身对上唐蘅的目光。
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静地望着唐蘅。
唐蘅问田小辉:“他还说什么了?”
田小辉不应。
“你放心,我不告诉他。”
几秒后,田小辉低下头,声音轻得仿佛语句刚出口,就会飘散在空气中:
“他说你这几年过得很痛苦,还说,从始至终你都没有错。他拜托我,无论恨谁都不要恨你。”
翌日,唐蘅和一位记者在咖啡厅见面。这位记者供职于武汉某家知名报社,比唐蘅早两年毕业于汉大,新闻系。
她读完唐蘅整理好的所有材料,沉默了足足五分钟,然后问:“你决定了?”
唐蘅利落地点头。
“其实你们完全可以换个人来,安芸就很合适,她是田小沁的同学……站在媒体人的角度我肯定支持以你的名义公开这件事,你是唐国木的侄子,又是高校老师,你站出来揭发他,当然很吸引眼球……”她顿了顿,恳切地看着唐蘅,“但是站在私人的角度,我觉得你可以再考虑考虑,这条新闻绝对会爆,到时候你要承受很多你意想不到的压力,真的。”
唐蘅对她笑了笑:“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别担心。”
“你这样做,不怕以后在学术圈待不下去?”
“无所谓。”
“好……我知道了。”
“那就拜托你了,学姐。明天你们的报纸登了,我就在微博上发。”
她把文件袋塞进背包,坚定道:“放心,我和主编说好了,全文刊登。”
她走后,唐蘅仍然坐在咖啡厅的卡座里。难得这几天风和日丽,又逢周六,隔着咖啡厅的玻璃,能看见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走过。
“想去走走吗?”
李月驰来到唐蘅身边,没有坐,像是料到他会答应似的。
外面,是崭新的东湖村。
唐蘅起身,微笑着说:“走走吧。”
东湖村名字未变,但一切都与六年前截然不同。破破烂烂的平房不见了,崎岖狭窄的小巷也被推平,一座写着“汉阳大学创业中心”的高楼拔地而起,四周是大大小小的餐厅、书店、饰品店……
唐蘅打量着崭新的街景,晃了晃神:“你看得出‘长爱’大概在哪个位置么?”
“大概在那儿?”李月驰指向前方不远处的一家餐厅。
唐蘅摇头道:“我是完全看不出来了。”
他们向前走,路过刚刚那家餐厅时,唐蘅停下脚步:“这名字。”
李月驰愣了一秒:“这个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