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期
陈觉不再说知道,只是将他的手捏紧:“是不是舍不得我?”
宋珂低下头,看见路上两人并排着的,长长的影子:“我是怕你谈不拢生意。”
“放心,”陈觉舒展开眉眼,“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对方签字。”
拿下那份合同,公司下个季度的收入就有着落了。可是宋珂仍然难过,因为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让他答应好好照顾自己。
走的那天机场人满为患,头顶广播一刻不停地播报着航班信息。陈觉把行李放到托运的传送带上,宋珂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办手续,看着他入关,看着他转过身来朝自己挥手告别。
回家以后难受得饭都不想吃,因为刚一分开就很想陈觉,可是又不愿表现得像是离不开他,不愿总是给他打电话。
当天晚上理所当然地失眠,后来连着好几天都睡不好,因为陈觉仿佛脱缰的野马,去了就不晓得回来。直到原定返程的那天深夜,宋珂要睡了,才忽然打了电话回来。
“睡了没有?”
南方的夜风很大,他的嗓音像是离得很远,可是有点兴奋。
宋珂没有说话,他就又问:“宋珂,能听见吗?”
宋珂把手机握得很紧,听筒贴着耳朵,只是埋头生他的气:“听得见。”
他在那边沙哑地笑,一听就是喝多了:“拿到合同了,预算比之前谈的还多百分之二十,分三期付款。”
宋珂心里难受,啪的就把电话挂了,可是没过几秒钟又急忙拨回去。
接起来以后陈觉粗重地喘气,呼哧呼哧的,听上去有点难受。他说:“晚上喝多了,想吐。”
宋珂闷声:“喝死你。”
他并不生气,只是沙着嗓子叫了一声:“宋珂。”
“干什么?”
他不说话。
宋珂的心毛毛的,问他:“哪天回来?”
他却说:“我爱你。”
很少听到他说这三个字,尤其那晚,格外认真和郑重。过去这么久了,宋珂只觉得遗憾,当时没有回他一句:“我也爱你。”
那时只是分开七天,却感觉天都塌了。谁又想得到,之后他们会分开这么久,久到快要将离别视为常态,久到再在一起看电影吃饭,宋珂会迟疑,迟疑这是真的还是幻觉。
陈觉的大衣上有浅淡的烟味。宋珂把衣服拉上去,一声不吭地盖住自己的脸,静静地流了一会儿泪。
晚上他留在公寓过夜,因为精疲力尽所以睡得很熟,没有发现陈觉半夜起过身。有人给陈觉发短信,说查到一些有关宋珂父亲的事,需要他尽快听一听。
第37章 不孝子
临睡前陈觉头疼难忍,趁宋珂去洗澡的时候找止疼药。结果药没有找到,却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张合照,是多年前陈家的全家福。
也许是父亲留下的。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是一家四口。继母许冬云抱着妹妹,自己则一脸不情愿地站在父亲身边,手里还提着书法学校的制式宣纸袋。
陈觉把照片拿起来,过了很久也没有放下。
从小到大他对父亲陈宗义的印象就是严厉。不光对自己严厉,对继母也一直不够体贴,就只对妹妹陈念要好一些。因为陈念无论相貌还是行为举止都最像早早去世的母亲,父亲爱屋及乌,打小就对她无限纵容。
那时自己多大?应该是小学六年级。每周都要到辅导老师家去练毛笔字,在一个教师家属院,很无趣的地方,一坐就是一下午,春夏秋冬,风雨无阻。虽然字写得一直不怎么样,可他为此不知道牺牲掉多少玩耍的时间,夏天打着瞌睡听蝉鸣,冬天撑着脑袋看落雪,屁股都险些坐成两瓣活化石。
有一回他实在闲得发慌,趁老师打盹带领着几个同学翘了课,地铁转公交,公交转三轮,一溜烟跑到城郊的窑厂看人烧砖。
至今记得那场面,成山成海的瓦楞砖堆在空地上,五层楼高的烟囱徐徐地冒着烟,烟囱下面有一口手压的水井,那么丑,打出来的水却冰冰凉凉的,喝到嘴里还泛着甜味。
因为没有见过,所以什么都非常新奇。厂门口有辆摆满新砖的长板车,他们几个小孩争着抢着去推,弄得人家工友哭笑不得地轰赶他们:“快回家去,这可不是玩的地方,在这儿是挣钱,是讨生活。”
“那你每天能挣多少钱?”
有人咧嘴一笑,比出个“耶”的手势。小孩们都笑了,不是因为他动作滑稽,是因为他门牙的牙缝特别大,看着漏风。
“两百吗?”
“二十。”
几个小孩又哄堂大笑,因为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一天只挣二十块钱。对于他们而言钱来得太容易,一双鞋、一个足球,哪怕是一顿饭都不止两百,二十块够干嘛呢,能够请得起保姆司机吗?
就只有陈觉没有笑,因为看到那人的指甲缝黢黑黢黑的,胸前、后背全是白色的汗渍,觉得心酸。
就这样,一直玩到太阳落山才回去,不知为什么,心里沉甸甸的。结果刚走到家附近就被爸爸的司机找到,着急忙慌地打电话说人找到了,没受伤,就是身上沾了不少泥。
回到家免不了一顿胖揍。父亲问他去了哪,他被抽得皮开肉绽也不肯说,躺到床上恨不得拿小刀在手臂上刻:我恨陈宗义。
晚上听到继母的脚步声他佯装睡着,侧着身一声不吭。继母上楼跟父亲上楼非常好辨认,因为父亲的脚步永远伴随着金属拐杖的声音,笃,笃,笃,笃,沉闷,冷硬。
继母走进房间,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长时间维持不动是很累的事,他背都僵了,只想让继母赶紧出去。可是继母一直没有走。
她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温,“光跟大人赌气,长身体的时候饿着怎么行?起来吃点东西,你顾姨给你做了不少好吃的,听话。”
“饿死算了。”他咬牙切齿,后背还一阵一阵地疼,“下手这么狠,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啊?”
继母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他:“谁让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出去的?到处都找不到人,你不知道我跟你爸爸多担心,生怕你在外面遇到坏人有什么危险。”
“能有什么危险。”他嘟囔,“我同学他们到水库去游泳爸妈都不管,就我一个人走哪都有司机跟着,没劲透了。”
“我们也是为你好。咱们家情况特殊,尤其你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当然要像祖宗一样供着。”
她语气诙谐,听得他绷不住笑出声:“妈你少逗我了,还祖宗呢……我爸在家说一不二,我妹又是你们俩的心头肉,算来算去家里就我地位最低。”
“谁说的?你也是我的心头肉,要不我眼巴巴地上楼来干什么。好了,起来吧,再迟饭都凉了。”
小小年纪,又因为不是亲妈,陈觉听得很不好意思,半晌方才磨磨蹭蹭地爬起来。一边穿外套一边疼得龇牙咧嘴,嘴里咝咝地抽气:“妈你也真是的……我爸揍我你也不知道拦着点儿。明天我不去练字了啊。”
“不行。”继母语气淡然却坚持,“得去,还得给老师赔礼道歉。”
“道歉?没做错事我凭什么道歉。”
“你今天一声不吭地领着几个同学逃课,害得老师到处找你们,还说没有做错事?”
他憋着火,坐床边一声不吭。
继母搂着他的肩,很温柔地劝服他:“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了事就要认。犯错不可怕,敢于认错,敢于承担后果才是真正强大的人格。”
拜一直视他为男子汉的继母所赐,陈觉从小就明白何谓强大,何谓人格。他不服气,攥着拳头申辩:“上次爸爸把我的手柄砸坏了,凭什么他就可以不认错?他连对不起都没跟我说。”
继母稍稍愣了一下。
“就只会要求我,你怎么不要求爸爸去?我不相信爸爸从来不犯错,可我一次也没听他说过对不起。”
安静的空气里,许冬云很久没有说出话来。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陈觉身边,想起跟老公在一次校外舞会上相识,她高跟鞋坏了,陈宗义又腿脚不便,两个人坐在场边,他将自己的西服借给她搭腿,她不好意思地道了谢。后来才知道他是赞助商的老板,而自己傻傻的当他是年轻教授,讲了许多校园里的趣事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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