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醒
于舟在当天的晚饭桌上贡献了奥斯卡影帝级别的精彩演技,完美扮演了好同学、好朋友、好晚辈的角色。李黎和奶奶把他送上粉色五菱mini的副驾后都还在遗憾,不理解他的家里人为什么突然催他回去,于舟笑眯眯的,一声叹息后的那句阴阳怪气只有陈羽千听得懂:“可能有些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夜色掩盖了陈羽千的表情。他一言不发地手握方向盘,没开导航,凭借记忆往村口的方向驶去,车辆启动后车载碟片自动播放,是那个人性教育大师王导的声音:“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做父母的要支持他,认可他。一个没有得到父母认可的孩子只能向外界寻求认可,很容易迷失方向,父母如果再给予他言语上的伤害,只会把他越推越远,最后酿成不可挽回的悲——”
是于舟伸出手摁下的暂停键。类似的言论李黎在今晚的饭桌上也提起过,于舟当时洗耳恭听,此刻在车内完全变了副面孔,嗤之以鼻道:“你妈都要成王导的忠实信徒了,你应该帮着这位人性教育大师检验你妈的学习成果,告诉她自己儿子的男朋友也是alpha,看看她会不会支持你,认可你。”
“还不到时候。”陈羽千头疼,松开油门放慢车速,“而且我们俩的家庭情况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不一样荒诞吗?”说到家庭,于舟更来劲了,“不,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我要是有个英年早逝的哥哥,我妈才不会狠绝到让我住进他的房间,以此抹除他存在过的痕迹。”
陈羽千猛一个急转弯。
他的车速不快,但于舟的身子还是略微偏离,肩膀轻轻撞上门沿内侧。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哧哧笑了好几声,他知道自己猜对了,陈羽千把那么多奖牌都带回老家,放在自己房间某一个特定的抽屉里,可不仅仅是为了收纳整理。
“你到底在顾虑什么?”于舟还有更确切的证据。二十年前的市医院还可以开纸质的出生证明,只要于舟给的钱足够多,不需要几番辗转就能问到当时的隐情。他给的钱太多了,爆料给他的老护士不忘告诉他,那个孩子好几年前就来找过自己,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
“你明明已经知道——”于舟话到嘴边,才发现把这个事实说出口,确实需要另一番勇气。他看到陈羽千为了让自己闭嘴又频繁地转弯,弯弯绕绕进路灯间距越来越大的出租房区域,两个原本在家门口踢皮球的小孩远远地就给给他们的小车让道,近光灯照亮水泥路前方五米处,于舟盯着那片橙黄车灯照亮的区域,眼前恍惚有一道小小的身影闪现。
“哦,我想起来了,也是在寒假,去年。因为你家人的不留意,你失去了一只猫咪。”
“可你父亲知道猫咪没了以后在干什么呢?在继续搓麻将,而不是赶回来帮你一起找。你处理完遗体后自己又干了什么呢,睡觉,睡大觉。”
于舟喋喋不休到脑子有点跟不上嘴巴,语序都略微混乱。
他在毫无保留地宣泄自己的情绪,他也在向陈羽千控诉,明明你也有情绪,为什么总是谁也不指责,永远只是自我惩罚式的内疚。陈羽千依旧一言不发,但于舟知道他在听,不然也不会扭过头看向自己,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沉得见不到底;他也在想,在被自己的情绪感染,他——
他听到车轮轧到了什么东西。
几乎是在陈羽千侧目的那一瞬间,他的余光只能留意到一团小小的身影打了个滚,消失在黑暗里。
他绝对轧到了什么东西,但他反应得太迟了,太迟了,以至于车又开出去十几米后才降速,降速,停下后从后视镜看不到一个人影,但他可以肯定,“那是只猫咪。”
他脑袋扭向另一侧的同时手伸向:“我得回去看——”
“不可以!”于舟将陈羽千的手掰回来,紧紧攥住,蛮横又不容置疑,但他的额头和鼻尖都沁出冷汗,身体在温暖又窄小的车厢里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过度的紧张让陈羽千觉得不可思议。
他再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才后知后觉是自己空洞的眼神和茫然的表情,让于舟做出如此反应。
“你不可以回去。”于舟要陈羽千和自己换位置,铁了心要逃逸,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你受不了的,受不了的……”
第49章 找猫咪
林桑和妹妹大老远就给亮灯的小轿车让道时,他们那正端着碗倚在门边往嘴里扒饭的父亲也没想到,他们家的猫咪会从道路前方突然蹿出,被车灯照亮后又突然定住。
那是他们的猫咪吧。林桑也不太确定,倒不是没看清猫咪的长相,而是跟一个同班女同学交流起养猫经验,他才知道别人的猫咪都是关在家里的,吃超市货架上的猫粮,还会主动把排泄物埋进猫砂里。林桑却连猫砂长什么样都没见过,那只猫咪本来就是他们几个月前在田野里捡到的,用肉汤拌米饭喂大的,越长大越神出鬼没,到了晚饭点才蹲到出租屋的小餐桌底。
女同学和林桑一样没有T市户口,只能在这所面向外来人口子女的私立学校就读,但她的父母是在镇里开快餐店的,租了更宽敞的两室一厅,而不是像林桑一家挤在一个屋子里。女同学对他们家的散养模式连连摇头,以至于林桑都不好意告诉她,他们家里还有好几条狗,他的父亲在承包的几亩农田间搭建了所棚户屋,那几只流浪狗平日里连肉汤拌米饭都吃不上,却很尽职尽责地在夜间看守田园,让他父亲能安心接另一份兼职,在他和妹妹入睡后清扫这个村庄的垃圾。
除了“科学喂养”,女同学还教了林桑其他课本里没有的词汇,比如“学区房”。女同学说老人协会出租的那些自建房就是外地人的学区房,整个T市只有这么一所能接收外地学生的学校,所以拖家带口的外省人都会在这个村子租房子,离学校近。至于本地人,他们的学区房在城里。林桑很小的时候会有本地玩伴,但到了上学的年纪,他们无一例外都被父母接去市里。
反倒是林桑一直留在这里。
那些曾经的玩伴逢年过节回来,也都是窝在自家的小洋楼里,再有交集,也未必是愉快的。小轿车驶过后猫咪发出一声惨叫,短促到几乎没被人耳捕捉就戛然而止。它肯定受伤了,也受了惊。等那辆小轿车继续往前驶去,它就飞快奔进小巷,慌慌张张没了踪影。林桑的妹妹和父亲全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又全都伫立在原地,满脑子都是另一段不好的回忆——几年前的一个夜晚,也是一辆本地人的轿车在这条窄小的道路上飞驰而过,当场轧死了他们家另一条狗。他们的父亲去车主家里讨公道,还没说两句,就被污蔑说是来讹钱,那不过是条土狗,根本不值钱。
林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父亲当初被侮辱和损害的神情,以及车主说方言时的傲慢神气。他最后草草赔了五十块钱了事,把绿色钞票甩向他们之际,他那一直在二楼窗前观望的儿子才忍不住来一句,别再吵了,别和这些人过不去。
刚过十岁生日的林桑依旧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些人,但他隐隐约约知道,他们和另一些人生活在一个折叠的世界里,就算有交集,也是自家猫狗被车撞了的突发情况,谁的本地方言标准,公道就在谁那里。
所以他们谁也没想到,那个高个子的青年人会小跑着返回到他们家门前,见一大两小站在一起,先是一愣,然后礼貌地询问:“请问刚才撞到的是你们的猫咪吗?”
先点头的是林桑。于是他的妹妹和父亲也把目光转向了他。年轻人继续道歉,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承认之前的分心,并愿意带那只受伤的猫咪去医院做体检,林桑说猫咪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之后抬头,他的父亲一脸诧异,也不知是匪夷所思这年头居然还有这么平心易气的本地人,还是猫咪也可以做体检。
“那我们一起去找找吧。”陈羽千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他能肯定轮胎从猫咪的某个部位轧了过去,也很庆幸自己回来了,不然让两个小孩子看到自己的车撞了他们的宠物后逃逸,那得有多心碎。
“不用不用,它都有力气马上蹿回小巷子里,就算受伤了,也是小伤。”林桑的父亲继续往嘴里扒饭,像是把陈羽千真诚的歉意也吃进了肚子里。原本蠢蠢欲动想去找猫咪的妹妹也收回了步子,告诉陈羽千那是只来无影去无踪的野猫咪,他们也不知道,它受伤了会躲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