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归
“你不去认错,是逼你爸和我离婚嘛?儿啊,你就听妈一句吧,你也十几岁的大孩子了,该懂点事了,除非你想咱家就这样散了。”
比起父亲的棍棒,母亲的哭诉和眼泪更让他难以忍受。
第二天,他去跟父亲道了歉,违心保证以后不这样了。受到的惩罚是再也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零花钱,中午必须回家吃饭,周末不准独自外出。
裙子被他父亲勒令拿去垃圾堆烧掉。男孩亲手点的火,亲手把一件件裙子丢进火堆里,看着那些花布片在熊熊火苗里瞬间被舔得焦黑,他蹲在路边,哭得几欲虚脱。
但事情并没到此结束,因为他并不是真的从此开始喜欢女孩并断绝对裙子偏执般的喜爱。
在家里不能偷穿,也不能偷藏。在父亲的授意下,母亲每隔几天就借着收拾屋子,把他整个房间全翻一遍。在家里,他没有任何秘密,但好在还有学校。
升入初二后,他成了文艺部的舞蹈班长。
初一那次表演,他一演惊人,后续遇到不少舞蹈学校附中想来挖人。他自己倒是很想念舞蹈学校,但心里清楚父亲绝对不会允许,也就没有抱任何期望。果真所有学校到他母亲那一关就被拒绝了。
那年国庆节和中秋节撞在一起,学校要求国庆晚会要有中秋元素,文艺部便排了一出“嫦娥奔月”的独舞,男孩作为唯一主角。
部里拿出钱来,要给他定制一套服装。这些事全凭舞蹈老师决定,但光是听着老师描述的那些群衫和头饰,已足够让他兴奋。
终于到了那天,男孩涂上脂粉,点了眉心,换上轻盈纱裙,两条长长的水袖,舞动起来宛若游龙。
他登台,在全校师生及学生家长的注目下翩翩起舞,柔美清雅,迎来阵阵掌声。
晚会学校有让学生邀请家长来看,但男孩回家只字未提。
但他不知道老师还电话通知了学生家长。而母亲来出席活动的惯例,因为上次的事而破例。父亲认为他变成这样,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男子气概从家庭教育的缺失,以后他会负责把自己儿子培养成一个男人。这次活动是父亲一人来的。
全校师生都看见,整个晚会最好看的舞蹈刚跳了个开头,一个男人突然冲到台上,一脚踢翻台前的音响,紧接着拉扯过台上正在跳舞的小演员,就给了她一耳光。
小演员默默地被男人扯着踉踉跄跄往前走,刚走到台下,突然尖叫起来。
容纳了上千人的大礼堂闹哄哄乱起来,离得近的人看到男人边走边扯小演员身上的衣服。那些蝉翼一般的薄纱裙像纸屑一样被撕碎,小演员哭着求着,但男人无动于衷。
有人喊来保安,有人过来拉架,其他家长七嘴八舌怒骂,但并不能阻止这发了疯一样的男人。
直到裙子被全部扯下来,头饰被扯光,浑身上下只留了一条内裤,大家才发现,原来那样娇美的小演员竟然不是女孩,是个男孩。
保安及时赶来,几个人合伙扭了男人的手臂,男人横眉怒目大吼:“放开老子,我是他爹。”
保安面面相觑一阵,还是松开了。周围拉扯、阻止的人也全部住了手。
男人反手抓着保安,狂怒道:“是谁把我儿子打扮成的这副鬼样子?校长办公室在哪里?”
没有人再阻止这发怒的男人,男孩抱着自己胸膛,低着头浑身发抖,双腿哆嗦得快要站不住,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他想把自己缩起来,缩成一小团,缩近阴影里,避开头顶明晃晃的灯光,和这礼堂里上千双眼睛。
他宁可就这么死掉。
第37章 飞走
宋书华身上层层叠叠套了好几条裙子。他缩在老房子玻璃衣柜的角落,双手抱腿,把脸埋进膝盖。
老房子的暖气已经停了,春天的气温远不到穿裙子的程度,他裸露的手臂上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全然感觉不到这十来度的气温,靠着冰凉的玻璃柜,躲在长裙的后边,像是被这些裙衫保护着。
昨晚丈夫粗鲁的进犯让他害怕极了,最恐惧的甚至不是性本身,而是那双扯他衣服的手。
那让他想起他父亲的手,剥光他的衣服,也剥光了他一切。暴露在亮光和别人眼光中的身体,让他像是一只待宰的羊羔,毫无人格尊严,只有羞愤耻辱。
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他仍然能回想起当时无数的细节,他仍活在当初那场噩梦留下的阴影当中。
父亲气疯了,扒了他身上的裙子也没能解气。从大礼堂拖着赤裸的他,途经半个校园,找进了校长办公室。
他想他当时一定很滑稽,除了不穿衣服,他脸上还带着嫦娥娇媚的妆,短发也全部塞进头套里,脚是光的。一路上碰到的人都在看他。有同学认出他来,主动和他招呼,问他干嘛不穿衣服,问他要去哪儿,问抓着他的男人是不是他爸……
半大孩子不像成年人拥有友善的虚伪,议论起来别人也十分明目张胆。他们就当着他的面议论他到底怎么了,猜测他干了什么坏事挨了他爸的揍。还有一些好事的男同学,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直到被他父亲呵斥开。
到了校长室,父亲在里边大发雷霆,他就赤身裸体站在门口,接受来来往往教职工的打量。
自尊心像一个气球,只要扎破了一个洞,不把它封起来,里边的气很快就会漏光。宋书华也一样。刚刚在大礼堂被脱光衣服还恨不得立即死掉,这会儿站在办公室外,他已经完全麻木了。
脸上的眼泪结成硬块,也不想再哭。听着里边父亲怒吼,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双手也不再护着胸前,而是垂手扒着后边的墙,手指无聊地扣墙壁斑驳的腻子,一只脚去蹭另一只脚踢翻的指甲,蹭出新的血,也觉不到痛。
接着主导这场表演的舞蹈老师被叫来校长室。
女老师脚步匆匆,很着急,在进门前看到了宋书华。看到心爱的学生这副模样,顿时大惊失色,问他:“你的衣服呢?”
“我的衣服在更衣室,舞蹈服被我爸弄破了……”男孩漠然叙述,小心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一直对他倍加器重和关心的老师,今天肯定让她失望了,“……我会赔的。”
“不是这个……你也别跟这儿站着了,跟我过来。”女老师拉起他的手,把他带去旁边一间空的会议室。而后匆匆离去,很快回来,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套校服和一盒创口贴。
“你暂时穿上这衣服,把脚趾贴一下。你就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去更衣室把你的衣服拿过来。”
“嗯。”
校服是红蓝相间的运动服,男女款式一样,这件可能是某个女生的,有些短了,幸好他个子瘦,还能穿得上。
穿好衣服,贴好脚趾那一刻,就像气球的破洞被堵住,身体的痛感和心理上极大的痛苦猛然袭来,他又忍不住哭。
老师过了很久才把他衣服拿过来。脸上的急切没有了,看起来十分沮丧。
“快把衣服穿好,你爸爸还在校长室等你。”
男孩怯怯地看着女老师:“张老师……你还好吗?”
“没事。”女老师摸了摸他的头发,勉强笑了笑。
“真的没事吗?”
“老师是大人啊,倒是你……小宋啊,怪老师当初没考虑那么多,真是对不起。”
“没有……没事的。”
后来他知道这位老师并不是没事,不仅被从学校开除了,还被撤销了教师资格。为了平息他父亲的怒火,学校给了宋书华一笔精神赔偿金。
事情尘埃落定后,由于他坚决不再去哪所学校念书,只好办了转学。
有次他在外面一家舞蹈培训室见到了那位女老师,但也只在暗地看了一阵,然后走掉了。他没办法去面对她,她被自己父亲害成这样,他也是始作俑者的一部分,这让他羞愧难当,抬不起头。
而他漫长的心理治疗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伴随着父亲无数的责难和羞辱——
“你怎么这么变态?”
“你看看你的样子,一个男的长成这样,你恶不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