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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案本 上

作者:肉包不吃肉 时间:2022-04-24 01:16:52 标签:年下 都市情缘 虐恋情深

  他看着他,他想着谢清呈曾经和他有过的桩桩件件的对话。

  他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淌着。

  他从来都没有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这样哭过,哪怕面对死神,他也能够听着优雅的歌曲从容微笑着仰头迎去。

  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竟是有尚且存活着同类的。

  那个能够完全理解他,感受他之痛,明白他之苦的人,原来一直一直……就在他的身边。

  谢清呈从前告诉他,让他靠着自己走出内心的阴影。

  谢清呈曾经问他,小鬼,你不疼吗。

  谢清呈曾在绝望中试图唤醒他的理智,告诉他只要活着,任何困难都是可以被趟过去的。

  你要……永远相信自己的内心。

  只要你活着一天,就一刻也不要放弃能战胜病魔的希望。

  这些话……这些话,他从前只当做是一个医生对一个患者的开解。

  可原来……

  可原来,那就是谢清呈自己的血泪熬就的肺腑之言!是另一个精神埃博拉患者在深海中发出的悲鸣。

  那是谢清呈曾经跌跌撞撞走过的路,是他经历过的爱恨别离,是他伤口的血,眼中的泪。

  谢清呈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能说。

  只由着他……痴痴傻傻地站着。

  他孤零零地站在礁石上,引吭哀鸣,在大海的孤岛之上,迟迟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以为自己是最后一头未死的异龙。

  可原来他祭台上的那个“人类”,和他流着同样的血,藏着和他同样可怖的翅膀。

  谢清呈……什么也不说。

  什么也不说!!!

  贺予用力闭了闭眼睛,都忍不住要打他骂他了,他质问着他,怨恨着他,满心满腔的憎恨恼怒,伤心困苦。

  他说:“谢清呈,我真是恨透你了。这比你不告诉我真相更令我痛苦。你是不是讨厌死了我,才要在最后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你直到最后,才愿意告诉我,其实我从来不是一个人,是吗?”

  他骂着,出离愤怒着。

  可是最后,他又紧紧地抱住了谢清呈——

  在冷得让人发颤的冰水中。

  在窒得让人近乎无法呼吸的暗室中。

  在昏幽里,在无人处,在生死前。

  濒死的恶龙紧紧抱着他,哭着,骂着,哀嚎着,却连指爪都在颤抖,却像要把谢清呈整个人都勒进自己的血肉之间。

  他们是天地间最孤独的两个人。

  在死亡来临前,其中一个终于卸下了假面,让另一个人看到他们相似的脸。

  在死亡来临之前,一个终于怜悯了另一个,告诉了他,原来世间他非孑然。

  大水最终淹没到了口鼻处,生死只在转瞬间。

  贺予通红着眼,深深地望了谢清呈一眼——那眼神似仇,似怨,似宽宥,似深堕,那里面一时间有太多的情绪决堤,急于在这双眸子还能表达喜怒哀乐的时候,不辜负最后的自由。

  无尽夏,繁花里。

  伤痕累累的苍龙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背负着秘密的镣铐,背负的禁药的罪恶,化为人形,来到幼龙的身边。

  苍龙看着那个小小的,蜷坐在台阶上的孩子。

  犹如隔着多少年颠沛流离,痛苦挣扎的岁月,看着曾经的那个自己。

  他把化作人类模样的手,伸给幼龙。

  他幽镜般的眼瞳里,映出孩子的身影。

  他说——

  “小鬼,你不疼吗?”

  他这么问,是因为他知道,那是很痛的。

  锥心剜骨之痛,在麻木绝望之痛前,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谢清呈自己经历过那种能压垮巨人的痛苦——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觉得自己一无所用,没有任何先驱者曾经活着走出过这片泥沼,不得不在这泥沼中了此残生。

  这些他都知道。

  但他不能和贺予说,这是很疼的。

  他只能问。

  他记得从前那个医生,是怎样安慰满手鲜血的自己。他只能拙劣模仿,然后以一个正常人的面目,去抱起瑟缩的幼龙。

  他知道贺予想要一个伴,想要一点来自同类的鼓舞。

  他不是没有丝毫的怜悯。

  但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对自己尚且残忍至此,又何况对贺予?他唯一的温柔成了他在贺继威聘书上签下的俊秀文字。

  在他还力所能及的时候,以一个心理医生的身份陪伴他,开导他,他能给他的,也就这么一些帮助了。

  这是谢清呈剩下的最后一点精力。

  不多。

  可他全部都给贺予了。

  他为了真相,失去了梦想。

  为了妹妹,失去了健康。

  他为了战胜疾病,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又为了活下去的意义,失去了自己的平静和安详。

  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半父,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的归宿,失去了警衔后又失去了白衣,为了保护那些甚至都不识得他的师弟师妹们,他甚至连最后容身的讲坛也要被驱逐下,连一张书桌都要失去。

  他这一生,从那个雨夜起,一直就握不住任何东西。

  他永失安宁。

  甚至为了头脑的清明,他连生而为人最基本的情绪,他也不得不献祭掉——他不停地告诉贺予“要冷静”。可那不是在苛求,也不是在命令。

  那是血肉模糊的苍龙在告诉小小的龙崽,在这条满是荆棘的路上,怎样才能走的最远。

  那是守护着他自己跋涉过那样遥山远水的咒语。

  他希望他能明白。

  就这么多了……他有的东西,他还剩的东西。

  他把陪伴给了谢雪,把勇气给了陈慢,把孝顺给了黎姨,把感恩给了秦老。

  他把保护给了医生。

  把知识给了学子。

  还留一具病躯,可以收敛剩下的罪恶,不解,秘密,痛苦,谩骂——他把它们安放在这具身体里。

  他把这病躯留给自己。

  而这病躯的经历,他一生所遭受的苦难,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没有用的,唯独对贺予而言不是。

  所以,他把经验留给了贺予。

  那是他拆干净了自己的血肉骨头后,身上最后剩下的,也是唯一可以再馈赠给人的东西。

  虽然贺予不怎么领情,总是不要,总是觉得他说的是错的,是不理解,是不能感同身受。但他也确实不能再说的更多,更赤裸了。

  他从未打算与之相认,唯有此时此刻,死亡在他们两人面前降临。苍龙将和幼龙一同赴死,他才在这一刻终于化出庞然羽翅,抻展棘尾龙首,抖落满身尘埃,从凡人的躯体中破茧而出,在孤岛上发出撼颤人心的悲鸣。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呆呆望着他的小龙崽。

  指爪轻触。

  他说——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贺予看着他……

  贺予无疑是怨的。是深怨的。没人被欺瞒了这么久之后还能轻而易举地释然。

  可是那种怨恨中,好像还有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情绪。

  那是小龙看着苍龙身上纵横斑驳的深疤时,产生的情绪。那些疤痕太重太深了,可见血,可见肉,可见骨,可见苍龙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的,病态的心。

  正常人受这样的伤早死了。

  不死也一定会求死。

  谢清呈这个人,活着的每一刻都是靠着勇气,都是靠着人心的力量,他的生命里装载的全是折磨,哪有半点享受。

  原来自己唯一的同类,竟是这样在竭力地存活着。

  水淹及至眸。

  渐渐地呼吸都不能再连贯,他们只能靠着偶尔地仰面尽力去攫取最后一点空气。

  ——

  但摄影棚的穹顶不是完全平整的,有一个窄台,窄台上面有个倾斜角,是大水最后会淹及的地方。

  可惜窄台只够容纳一个人,爬上去,就可以再多几分钟的生机。

  几分钟的生机,可以在另一个人被彻底淹没之后,还能等那么一时半刻,或许就会有人发现,就会有人带那个幸存者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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