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花鹿撞
楼上楼下都先简单拖了一遍,而后才打开扫地机器人,桌椅柜子都擦得干干净净,连冷峯的拳击沙袋都擦了一番,拳击手套、缠手的纱布也码得整整齐齐,床单被套重新换过,又洗了个澡,脏衣物都扔进洗衣机,这才缓了下来,一缓下来就觉得心里开始一点点沉下去。
他觉得孤独,这种孤独令他想起刚跟冷峯从买年货那趟远行回来的当天夜里,也是类似的感觉,因为想念刚刚结束的一切,而更加觉得孤独。
别冬经历过,知道这种空荡荡的感觉终会消失,然而在这当下,难捱的感觉丝毫不会因为理智的分析而减弱。
他仔仔细细擦拭冷峯留在工作室的那尊作品,白色的雕像一直蒙着盖布,并未落下灰尘,别冬一边擦拭,一边想象冷峯做它时候的样子,其实只要愿意将它拿出去展出,冷峯就不必那么麻烦跑柏林这一趟,但别冬理解他为什么不愿意。
这尊雕像就是别冬自己,他的伤,他的秘密,是冷峯最想要放在心里去保护的部分,怎么会让他公之于众,任人品评。
别冬算着时间,想等到冷峯落地,跟他说说话再去睡,却不知不觉在床上睡了过去。
心里惦记着事就睡得不安稳,半夜醒来按开手机,果然上面有冷峯的信息:“刚到,柏林大雨,想你。”
别冬一下就清醒了,回过去,“有人接你吗?”
“有,驻地的工作人员,正在车上。”冷峯的信息很快回过来。
“那就好。”发完这句,别冬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往常什么无聊的话题都能聊半天,隔开了距离,突然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有些无趣。
“小冬老板,恭喜你。”冷峯说,还带了个露牙的笑脸表情。
别冬也笑了,老板……他不习惯这称呼,知道冷峯是打趣他,说:“一人一半,你也是老板。”
“谁说的,我是老板娘。”冷峯竟然来这么一句。
别冬一怔,跟着就捧着手机坐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真是个疯子,他也故意回过去说:“嗯,对的,老婆。”
“哎呀乱了套了,叫老公!”
“哪有老公自称老板娘的?”
“……不管,客栈老板是你,我就是老板娘,但你得管老板娘叫老公。”
某人无赖上了,别冬嘴角的笑停不下来,说:“好,以后来客人了就这么介绍,这是老板娘。”
冷峯:“……行吧。”
到这会,别冬心里闷了一天说不出的粘稠情绪才算真的散开了,又可以跟冷峯肆无忌惮地胡乱说话了。
两人聊了一个多小时,冷峯说:“到驻地了。”发了张隔着玻璃拍过来的图片。
“嗯,那你先去忙。”
“老婆香香一个我再下车。”
别冬忍着笑,发了条短短的语音过去,黑夜里清晰又暧昧地“啵”了一声,冷峯回了个心满意足的表情,“老婆快睡,等你白天再联系。”
“嗯,晚安。”
别冬有些睡不着了,把冷峯发过来的那张照片放大了看,雨很大,隔着车窗拍得并不清晰,看起来像是郊外,在圈起来的围栏内零散分布着一些房子,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物体的东西,也许是装置艺术?别冬跟冷峯一起久了,耳濡目染也知道了很多艺术门类,跟现在这些看起来怪异的东西有些像。
他记得邵其华和赵棠都说过这个驻地很有名,于是在手机上搜了搜,果然出来很多信息,有许多顶尖的艺术家都来这里创作过作品,还有一些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艺术家,在这里创作出了经典代表作,从这里走向了更大的舞台。
果真是个一辈子也难得遇到的好机遇,别冬心想,还好他把冷峯推出去了。
跟着看到一篇详细的艺术圈八卦文,讲的是从这个驻地走出来的艺术情侣,因为驻地采用封闭式管理,且大多数时候不允许使用手机和互联网,促使艺术家沉浸式创作,还会举办许多交流活动,使得在里面创作的艺术家彼此之间的连结尤为紧密,也因此诞生了很多神仙眷侣。
那篇文章一一列举了都有哪些,这些情侣有异性恋也有同性恋,有的是在驻地一见钟情,有的是欢喜冤家终成伉俪,还有几对极其狗血,因为各自都有伴侣,然而在驻地遇见彼此后犹如金风玉露一相逢,双双背叛原来的伴侣,文章说对艺术圈来说这些都算不得离经叛道,毕竟艺术就是释放人性,无论是人性里的善也好,恶也好,浪荡也好,“忠贞”这种东西不是艺术家会在意的品质,毕竟他们的整个人生都是为艺术创作服务的。
别冬看完了这篇,刚刚好不容易被缓解的情绪又凝重了起来,虽然他跟一个艺术家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但并不真正了解这个圈子,也不认识除了冷峯以外的艺术家,这个圈子原来是这样的吗?爱与分开都是如此轻率的事情,任凭身体本能驱动,他们管这个叫回归本能,叫忠于自己。
别冬无法评判,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为准则,但他无法不联想到冷峯。
那冷峯呢,他要在这个地方待上半年,他会遇到另一个跟他更有共同话题,更吸引他的人吗,到那时候,他还会觉得“忠贞”是件重要的事吗?
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了很多,别冬开始怀疑自己让冷峯过去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也许他会促成一个顶尖的艺术家,却失去了自己的爱人,这件事值得吗?
从13岁起,别冬就在不断“失去”,他早就体会过无法与命运抗争的滋味,这一次同样如此,想到最后,他认命地想,若是真的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他也不后悔,他信奉是自己的终究属于自己,而因为外界干扰就会离开自己的爱人,他也绝不留恋。
终究天性里的利落与决绝占了上风,他是在雪林里长大的孩子,感情里学不会粘腻缱绻那一套,跟北方的风与雪一样,他什么都要痛痛快快的。
想到此,那些因为分离而郁结于心的情绪骤然就消散了,别冬知道在分开的这些日子里,他也可以好好生活,终于安然睡去。
除夕夜到了,白天别冬在街上买了一些过年应景的装饰品,给他的客栈贴上了春联,挂上了红灯笼,还在院子和每层楼的楼梯口摆上福娃,整个客栈看着都喜庆起来。
现在这间客栈也正式改了名字,别冬让冷峯一起想,最后定下来叫“旧山”,取自李白的《冬日归旧山》,别冬很喜欢这个名字,在网上把客栈的名字全都换了,还去定了一块门牌牌匾,要年后才拿得到。
客栈要打理的事情不多,跟以往江沅那间客栈的工作量比根本不算什么,别冬整理好自己的事情后,照旧去了司放那里。
这一年一起过节的人又少了一个,顾尔藏早早就来了,还有司放新招的帮厨小伙,也是外地来梨津旅居的一个年轻人,叫小唐,晚上饭馆早早打了烊,四个人凑在热腾腾的暖锅前,司放搬出来一箱啤酒,又拎出几坛当地土酿酒,准备所有人不醉不归。
古城的除夕依旧热闹,随园路上满满都是窜来窜去的人,别冬拍了一张年夜饭的饭桌发给冷峯,问他,“你们驻地今天有啥安排吗?”
冷峯才刚去,现在还可以用手机,这会正是柏林的上午,他回过来,“据说有一个专门给华人艺术家办的小活动,这边除了我还有一个香港的画家,一个德国的华裔摄影师,我都还没见过,应该晚上活动会见到。”
“嗯,”别冬说:“那还挺照顾华人的,知道春节是大节日,没冷落你们。”
冷峯发了一排笑的表情,又发了一排哭的表情,跟着拨了个视频过来,大头怼着屏幕说:“我不想跟他们,只想跟你。”
别冬笑了,看着冷峯下颌上胡茬都出来了,完全不修边幅的样子。想起上一个春节,他们在梨津50年一遇的大雪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几乎走遍了整座古城,而后上了夜风呼啸的城墙,在新年倒数声中燃放了几只小小的烟花,还有冷峯那个冰凉的,落在他头发上的吻。
别冬的手机画面挤进来好几个大头,司放和顾尔藏都挤了过来跟冷峯打招呼,司放特意把镜头对着一桌菜照了照,说:“怎么样,馋不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