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盛席扉扭过头来,坐直了。
秋辞看着他由远及近的脸,有些后悔自己刚才那样说,他应该用多数人的说话方式。
而盛席扉看着秋辞,像是看到了一道有些头绪但又无法组织起答案的语文阅读题,潦草读过一遍后又不自觉回到第一段从头读起。过了半晌,他终于想明白秋词的意思了,有些痛苦地皱了下眉,“我应该多关注一下我爸的内心……”
秋辞安慰他,“这不能怪你,子女总是无条件接受父母的一切,不论好的还是坏的,都不会想太多。”
盛席扉又开始用读题干的眼神看秋辞,看得秋辞感到自己的面部皮肤对视线越来越敏感,直想把头转开。
盛席扉忽然醒过神般地眨了下眼,倒先转过头目视起前方,两人都陷入了成年人不小心交浅言深后的尴尬。
盛席扉比秋辞先缓过来,找到一个自认为距离适中的话题:“我听我妈说,你父母都是语文老师。”
秋辞没想到徐东霞还同他提起自己的家庭,只是“嗯”了一声。他觉得也许徐东霞还说了自己父母离婚的事。
“但是你小时候不住我们那个院儿是吗?”
秋辞又“嗯”了一声。
“那真可惜,你要是小时候就搬过来,咱们肯定能玩儿到一起。”
秋辞扭头看盛席扉,认真地思考起来,“那不一定,我比你小两三岁了,男生不和比自己小的玩儿。”他在交朋友这方面一直运气不好,家属院里的男孩子要么比他大,要么比他小,更何况他还要练琴,能出去的时间很少,就一直没能找到长期的玩伴。
“哪有那规定,我就和比我小的玩儿,我当时带着我们院的小子们——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一起满院子疯跑,有不嫌弃我们的小女孩儿也跟我们一起跑。”
秋辞很好奇:“你们就是跑来跑去吗?”
盛席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也不全是,有时候也做游戏,不过小时候的游戏也就是跑来跑去,再大一点就打球。”
“篮球?”
“对,你也打篮球?”盛席扉觉得他猜得准。
秋辞摇头。
盛席扉替他可惜,“你要是住我们院儿,你肯定也打篮球了,当时我们院儿的男生都打篮球。”
秋辞想起他的空气投篮。
盛席扉看到秋辞忽然笑了,原来不是礼节式地微笑时,他的眼睛会弯起来;原来真有人笑起来会像语文课本里的比喻句,“像一对弯弯的月牙”。
盛席扉不由扬起了眉,睁大了眼睛,像抓住一丝解题的灵光。紧接着,他就被浓烈的倦意袭击了,昏头昏脑地打了个哈欠。秋辞脸上犹有笑意,微微往后仰了下身子,要离他这个哈欠远一些。盛席扉被他这动作弄得十分不好意思,用力揉了揉鼻子,把第二个哈欠揉回去了。
“你睡吧,我帮你盯着。我来回路上就要五个小时了,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才划算。而且我本来就是想来帮忙的。”
盛席扉更不好意思了,可又觉得他说得在理,便又是连番道谢。他也是实在支撑不住了,铺天盖地的困劲儿来得太猛,他这辈子没这么困过,身体刚碰到柔软的被褥就立刻迫不及待地躺下去。
秋辞垂眸看着他闭上眼,第二下呼吸时就已经睡着了。
秋辞见他手脚都露在薄被外面,不确定他会不会冷,转头看别的打地铺的家属,在睡觉的都整个盖着被子或毯子,便弯下腰小心地拎起被角,把盛席扉的手和脚都盖进去,之后便取出笔记本电脑,坐在椅子上工作起来。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有护士出来,问:“5号床的家属还在不在?”
秋辞刚要应声,盛席扉便从地上跳起来,像军训答到似的洪亮地一声:“在!”秋辞的余光看到有睡着的家属被他吵醒了,往这边看看又木然地躺回去。
护士对盛席扉说,他父亲情况稳定了,可以转去普通病房了,让他赶紧去楼上排队,什么时候排到床位什么时候就能转上去。
盛席扉激动地回头看了秋辞一眼,秋辞也很激动,把电脑放到旁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盛席扉同护士确认了注意事项,拔腿便往外跑去。他跑出两步又停下来,回过头,秋辞冲他扬扬手,“你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盛席扉“哎!”了一声,这才迈着长腿跑远了。总是匆忙的护士还没走,和秋辞一起看那个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重症室打垮的背影,笑着对秋辞说:“跑真快。”
秋辞也笑了,心想,看来小时候总是跑来跑去是有用的。
第12章 心悸
开车回去的路上,秋辞脑子里放ppt一样地回想医院里的事。
他觉得盛席扉真是一个运气好的人,所以他生在徐东霞的家里也能以为家庭幸福,去楼上跑了一圈,就真等来一个床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准备不够充分,普通病房里需要很多物品。盛席扉舍不得打扰母亲睡觉,也不知道叫哪个亲戚过来能少生事端。那时秋辞挺身而出,说:“席扉,我去买吧。”
他去医院外的超市买了毛巾、成人纸尿裤之类的用品,还顺便带回来三份粥,为盛席扉解决了大难题。当时他跑来跑去也觉得累,这会儿想起来却最介意:“原来我一直在喊他的first name.”
他是通过护士喊病人的名字和病人床尾的挂牌明白的,“席扉”的父亲叫盛国强,所以“席扉”是“盛席扉”。当时他脸上滚烫,也不知道一直被亲切称呼的那个有没有看出端倪。
他还介意自己引用了古诗。不应该提李白和陶渊明。但实际上,更正确的不应该是不提李白和陶渊明,而是提了就提了,没什么了不起。
他还不自觉撒了谎。
离开前,盛席扉问他:“你是回家还是回北京?”这提醒了他,在这个城市他也应当有个家,便虚伪地回答:“回家,明天早点出发回北京,还能避开高峰期。”真是一个多余的谎言。
秋辞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
他和盛席扉点了一样的海鲜粥,他当时也觉得巧,现在却又想,是不是因为上一次吃饭时留意到他爱吃海鲜,所以自己下意识就先选了海鲜粥?
盛席扉一碗粥吃得飞快,吃完以后那碗素粥都还没凉,他就半勺半勺地舀起来,送到唇前吹吹,再喂给父亲。
秋辞自己的粥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看着他,想起他的父亲刚被从重症室里推出来时,那双深眼窝的眼里立刻湿了,紧紧捧住父亲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他们跟着病床进到电梯里,父亲躺在病床上,费力地问:“累不累?”一句话问了半分钟。盛席扉一直弯着腰,把耳朵贴在父亲嘴边,耐心地等他哆嗦着说完最后一个字,然后笑着说:“不累!我刚在外面铺了床,睡过一觉了。”
同病房里一共有四个病人,有个病人一直呓语,有个病人一直狂躁,盛席扉的父亲一直呻吟,他的意识不是特别清醒,仍有些糊涂。
家属们的疲惫是从内里透出来,最后浮到脸上。盛席扉的疲惫只限于眼底的黑眼圈,握着父亲的手,在父亲没那么痛苦时不停说着鼓励的话。说得多了,连秋辞都信了,他们马上就能转去北京最好的康复医院,用不了多久就能下地走路,恢复到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秋辞又想起别的床的护工来给病人拍痰、翻身的时候,盛席扉都认真地看着。他也买了护工服务,但是来的护工手重,他接受不了,就自己来,轻轻地搬动父亲的胳膊、腿、胳膊,就将父亲侧过身来,然后一边给父亲盖被子一边对秋辞说:“两个小时就得翻一次,卧床病人容易长褥疮,特受罪。”
秋辞虚心点头,假装这些知识对自己也有用。
他又想起自己拎着一大包东西和三份粥回到重症室外的走廊时,看到盛席扉正坐在椅子上,躬着腰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像是在看视频。
他觉得奇怪,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在学习如何照顾病人。
他走到盛席扉跟前,对方才发现他,赶紧站起来从他手里接过东西。当时两人离得那么近,秋辞闻了一路的药品味和人身上的味,骤然闻到盛席扉下巴洁完面后清新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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