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席扉想抱住他,被秋辞用力推开,“她把我安排在最前面那一排,我自己单独一排。每天一进教室、看到我那个孤零零的座位,我就觉得同学们在嘲笑我;在学校里我都不敢多喝水,怕去厕所,因为从厕所回来又得再进一遍教室,又得在我那个可笑的座位上再坐下一次,我就觉得同学们又嘲笑了我一遍。头一两次我的作业发回来以后没有批改,我还壮着胆子去找她,我说,老师,您没有批改我的作业。第一次你妈妈就那样轻蔑地嘲笑地看着我,就像扇我耳光一样地在我作业上随手写了一个特别特别大的一百分,把我作业上的字都盖住了,最后那两条横线把我的本子都划烂了。我好笨啊,第二次还去找她,你妈妈就说,你不是挺厉害的,比老师知道得都多吗?你还需要老师批改什么?我那时候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去问,结果她还不依不饶,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又提这事,拎着我的作业本就像抖搂一块抹布一样,说,秋辞的答案比标准答案都正确,你给同学们念一下吧,让同学们听听不用老师批改的作业是什么样的。从那以后我就养成一要公开发言就哆嗦的毛病。去美国以后屁大点儿的课都要做presentation,我一个单词都说不出来。美国小孩儿本来就从小洗脑似的提自信、自信,他们一见我这样的都要笑死了,全校的学生都认识我了。亚裔同学更嫌我丢人,嫌我坐实了中国人窝囊的印象。你知道就是这个演讲怯场的毛病、就这么一个小毛病,给我带来多少痛苦吗?我就跟《国王的演讲》里面那个口吃国王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地练、一点儿一点儿地克服……因为我不想认命啊,席扉,我虽然小时候很倒霉,我虽然碰见你妈妈那样的老师,但是我还是想好好地生活,我还想能跟别人一样完成了作业就能站在讲台上当着同学老师的面展示出来,能像正常人一样去面试、找工作,我不想让你妈妈真的毁了我、毁了我的人生。可是太难了,太多太多这样的事了,我克服了怯场的毛病,还有无数的毛病等着我去克服,我好累啊,我快要累死了……你让我怎么过去呢?我怎么可能不恨她?我怎么可能不恨徐东霞、不恨你呀!”
“你知道我最恨徐东霞什么吗?我最恨她毁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期待。从她开始,我知道这世上有坏人、有没来由的恶意;知道老师不全是值得尊重的;知道大人也会犯错;后来我又渐渐明白其他科目的老师虽然喜欢我,但其实他们都知道徐东霞在排挤我,他们只是不想为了一个两三年以后就毕业的学生而得罪要共事几十年的同事,他们以为课下对我友善一点儿就是补偿;我还知道徐东霞敢那么对我,是因为她看出来我不敢告诉家长,即使告诉了,我的爸爸妈妈也不会站在我这边……为什么是我呢?我真的想了好多年啊,每天每天地想,总算想明白,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也不是因为我更懦弱、更没出息。你妈妈欺负我,只是因为我最好欺负。”
席扉也哭了。他也知道了,原来他的母亲是这样的恶人。
秋辞从席扉身旁绕过去,走出门,不忍心再看他流泪的样子。
席扉也要恨他了。他刚刚就像徐东霞一样,他也破坏了席扉心中的美好的世界。
是不是人长到一定年纪就要被迫明白一些事,比如世界不是书里写得那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比如努力往往没有回报,比如父母并不是完美的超人。
比如爸爸妈妈没有像他爱他们那样地爱他。
第93章 你会握住我的手吗
秋辞刚走出门就被席扉抱起来,双脚离了地,像一件货物被一副机械手臂夹住,不容抗拒地从屋外移到屋里。
席扉以前也这样移动过他。那是他羡慕席扉炒酱料炒得香,也想试一次,豆瓣酱掉进热油里,疯狂地迸溅,烫得他哇哇直叫,同时拼命翻动炒勺,怕把酱料炒糊。
席扉当时正在旁边扒蒜瓣,闻声冲过来,就像现在这样双臂在他身上一环,把他抱起来,再一旋身把他放到远离灶台的地方。
他那会儿晕乎乎被换了个位置站,反应过来时,席扉已经扭头朝向锅那边,利索地翻炒几下,关了火,转过头笑着对他说:“火太大了。”那时候他对着席扉的笑脸愣神,还感觉到席扉平时习惯用来炒菜的左手一直环在自己腰上。
真恨他!
哪怕他稍微坏一点点,就一点点,自己现在也不用这么痛苦。
席扉仍坚持所有问题都能解决,而秋辞在心里一条一条反驳。他们说了好多话,席扉用嘴巴说,秋辞在心里说,谁也说服不了谁。
全都是白费。
“别说了,我头太疼了……”秋辞实在受不了,捂着额头向意志力非凡的席扉求饶。席扉脸色凄惶得好像吃了败仗,松开手,放秋辞逃进卧室里。
秋辞一进屋就锁了门,应该是第一次用这个锁。
他扑到床上,头痛欲裂。这也是他不爱哭的原因,哭一次太累了。一个成年男人,趴在床上哭得喘不过气,哭得心律失常,太可笑了。
过了很久,不用被子堵着嘴也不会再发出抽噎了。秋辞从床上爬起来,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没有声音。打开门,外面没有开灯。
秋辞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打开灯,慢慢地环视,他和自己一起吃饭工作的长桌,他和自己坐在一起看电影的沙发,他回家晚时一边换鞋一边大喊“今天吃什么好吃的”的玄关,他浇水时听见自己出来便直起身转头朝自己笑笑的阳台,都没人。
秋辞转身回到卧室,找出一条心仪的长绳,然后拖着椅子来到那个吊环下面,踩着椅子把绳子穿过去,打好结。
等他从椅子上下来,席扉在后面轻声喊他:“秋辞。”
秋辞本来像在梦游,噩梦惊醒般的在心里惊叫了一声,吓得浑身错乱地跳着转过身,看见他还在这里。
“你有病啊!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他刚才有多受惊,这会儿就有多愤怒,“刚才我走你不让我走,我让你走你也不走,你到底要干什么啊!非得等我真的恨你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唬你,我刚才在厕所,听见声音……”
“我恨你!”
席扉的脸像被狠狠拧了一把,快被拧出眼泪,“可那不是我的错啊……你不能就这么判我死刑……”
“恨你!”
“秋辞,我爱你。”
“我恨你!”
席扉用手去抹自己的嘴唇,想让它们不要再发抖了,可是他的手也在抖。
“秋辞,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那三个字,你说一次让我听一听行吗?就一次——”
“我恨你!”
席扉委到墙上,秋辞冲过去用力推他,把他当成敌人、当成徐东霞的宝贝、当成徐东霞那样地推搡他、打他,席扉也不还手。
只有席扉不会还手。
这遖鳯獨傢个世界的所有人,只有席扉被他打时不还手。所以他只打席扉。
秋辞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席扉忙抱住他的胳膊,抱得死死的,再一次提醒他,席扉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掀到地上,却连挡都不挡。
“放我走吧,”秋辞在席扉怀里苦苦哀求,“这事无解的,席扉,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出路。”这是一个死胡同,它的出路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堵死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我想让徐东霞死。如果我去杀徐东霞,你会拦着吗?”握着他的手在流失力气。
“回答我,席扉,你会拦着吗?你必须得回答我。”
席扉这辈子说的最理所当然的一个字是:“妈”,说得最艰难的一个字是:“会。”
秋辞得以从那个固若钢铁的环抱里出来了。再强若钢铁的人,也比不过命运。
秋辞终于又走出那道门,这次他学聪明了,连电梯都没等,一直跑着,在心里说:“别再追了,到此为止吧。”
可他又听见席扉在身后喊他的名字了。
恨他!恨死他了!恨席扉比恨徐东霞还要多!
他是一块注定滚落的石头,难道席扉真要当西西弗斯吗?他为什么要当西西弗斯啊!没有比西西弗斯更痛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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