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江潮水》完结
杨璧成不知他的想法,任由他的吻落在身上,轻柔又温和。扬指欲掸烟灰,不巧牵动了伤口,他倒抽一口气。 星火点子顺着他的小半根烟落下去,在崭新的蓝缎面上烧出一个枯黄的点。
杨振泽一把攥住他的手,低声问,“不就是烧个洞,乱挣什么?”他看了一眼包扎好的伤口,没有渗出血迹来,才松了一口气。却听杨璧成喉咙里低低笑了一声,便问:“有什么这样好笑,说来听听。”
“放才你弄的时候,不嫌乱挣。我收整一下,你倒连动也不让我动。”杨璧成笑起来,终于是有些快乐的样子,不再是郁郁无言的。
“这怎么一样。”杨振泽伸手探了一探他额角,“有点烫。你发烧了?”他下床去烧水,“我出门抓些药。”
“不必了,睡一觉就好的。”
“西药好还是中药好?”他已经穿起衣服来,要出门去。“你是学过医的,如今他们都爱用西药,好的快。可又有说伤身子的……还是中药罢!炖锅可以煮中药么?”
“不必了振泽,睡一会就没事了。”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忽然床头电话叮叮叮咚咚咚地乱响起来。
杨振泽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里的电话机没装几日,谁都不曾告诉。他知道这不可能是打错了地方,那既然不是错了地方,就更不可能找他。要找的定然只有杨璧成。
电话又响了两声。
杨振泽坐到床沿,话筒放到耳边。
“杨先生,好久不见。我是李鸣柳。”
杨振泽皱着眉。
“李先生这么晚,有事么。”
“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我快回河南去了,想再见一见璧成。顺带之前有些误会,还想请杨先生赏光一道来,我请你们兄弟吃顿便饭。”
“这几日,外头似乎不太平。我大哥受了惊吓,怕要休息几日。”
“也是,我也听说不太平。璧成现在好些了吧?”
“李先生手眼通天,应当清楚嘛。”
“不敢,不敢。三日后我兄长与我请客,就在家里,替璧成压压惊。”李鸣柳笑着,知道杨振泽决计不会拒绝。
他也果真没有拒绝。李鸣柳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后站着李宋宪。他仗着身后有军队,又勾着三方捧好了他,安安心心坐在远处做土皇帝。杨振泽初入商界时,他已经是市长卑躬屈膝的大人物了,而杨振泽还要客客气气敬他的酒。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与家兄送些礼物来,不成敬意。”
门外车灯一亮,轻尘扬起来,直飞进暗蓝的夜空里去了。风烈烈地吹,这里离江边很远,但似乎能听见潮水声。
杨振泽打开门,是个扎好的礼盒,里头有十根大黄鱼,根根很有分量,握在手里冰冰冷。杨璧成没说话,可他却有些愧对杨璧成。大抵是因为不该猜的通透而应下了之后的饭局,但杨璧成是懂的,也没有生气,他是不会生气的,也没有委屈,只有木然的脸,和一点点不知是不是伤口的隐隐作痛。
这些是不成敬意的,那成敬意的,必然要在饭桌上说了,中国人在饭桌上总是好办事的多。
第二十一章
李鸣柳拿着李宋宪褪下的灰色西装,往椅背上一披。李宋宪立到窗前,拉下纱罩,露出巴掌宽的空隙。他点了烟,焰苗从金属打火机里钻出来,红而明亮,让人眼前一跳。
李鸣柳眉眼里笑盈盈的,像含着半汪春水。坐着,融进李宋宪烟雾的迷离中,飘摇着也不很惋惜。他是个美人,不过美人往往是祸水。李宋宪已被他祸害惯了,如今习惯的紧。
“啊呀……遗憾极了。”李鸣柳听杨振泽说,杨璧成没有来。一面撑着下巴点菜,一面口中上海话说着,面上也很惋惜,可眼中却没有多少感慨的意思。
“璧成还在休息?侬看,这样不巧。”
说罢摇摇头,似乎有许多心伤,“今后也忙,到处这么乱,怕见不到了。”
“哪里的话,人生何处不相逢嘛。”杨振泽刚刚落座,也很客气。杨璧成没有来,一是伤口还没好,二是低烧很不舒服,三是“不太想见李鸣柳”。
于是接到电话后,杨振泽独自过来。杨璧成与他本身都清楚的很,是赴李宋宪的宴。所以他来不来见李鸣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宋宪十根金条,明明白白提醒杨振泽,还有好处,并且很多,他要放聪明点就能赚更多。
杨璧成清楚,杨振泽不会因为自己去倒卖西药,就在李家兄弟面前暴跳如雷。相反,他虽然年轻,可也是名利场里打滚的机灵鬼,知道如何好好捧着,悉心听着李鸣柳身后的主子说话。李鸣柳自然知道他是明眼人,所以也乐呵呵地,只叙旧情,仿佛全然没有交代过杨璧成做的事。
一室和乐。
杨振泽暼了一眼窗台边抽烟的李宋宪,白色衬衫外头是暗蓝色羊毛背心,透出些青灰,与李鸣柳身上一模一样的。腰侧分明挂着枪,露出一个棕色套壳的边。身形很大,有些不露声色的强硬在里头。大抵上位者都有些令人心惊的气势,杨振泽一面提防,一面也不免敬仰。
他才二十出头,李宋宪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在想等自己到了李宋宪这个岁数,是不是也能成这样的人。他有这个野心,却还没有这样的实力,起码撇开父母,自己没有。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所以杨振泽比起一般的激进青年,倒多了两份清醒,少了一丝傲气。
他顿了一顿,已经拿出生意场的平静,“这次仓促。下回李军座与李先生再来,吾做东。”他心里想,李鸣柳真不是个东西,前头拉着杨璧成挡枪卖命,后头一下坐在李宋宪身上,直接让他擦屁股,如今还有脸面说话。
“客气,客气。”李鸣柳笑着,挪到李宋宪座旁去了。
李宋宪慢慢跺回来,双臂撑在桌前,打量着杨振泽。不急不缓地说:“杨先生年轻稳重,如今这样的人太少了。”
“李军座谬赞,不敢当。”
“很久没有来上海,也弄不懂现在怎么这样乱。吾这个弟弟……”他揽过李鸣柳,像顺着一只乖巧的家养猫,指尖在他的耳后搔弄,“……过来。左一趟,右一趟,电报来来回回的催,就是玩野了心。”
“唔。怪吾么?”李鸣柳似乎很不快,眼角却弯弯的,透出一点粉,在假生气。“伊那边扣了我,要钞票而已,又掏不出来。”
“那侬身边一日日缠着乱七八糟的人。再犟,杨先生都要笑话你。”杨振泽忽然发现李宋宪上海话说的也流利,溺爱意思不轻。
“侬说正事。”李鸣柳又勾了一份虾籽大乌参,笑着低下头去。
“杨先生。”李宋宪说,“如今我在上海缺一个能盯事的人。侬放心,不在我手下,只是替我过过生意。”
“李军座的意思是……”
“孙敬之,鸣柳替我做掉了。佘俊山那头,我也打好了招呼,老骨头一把了伊不敢说什么。那末,只缺一个人,来顶他的位置。”李宋宪又点了烟,一缕青色膨开来,迅速在午间的风里散去了。他一挑,眉锋处浓郁的黑有些凶意,但也勾出些疑问的意思。“杨先生,侬怎样想,要不要自己做做生意?”他顿了一顿,仿佛替他留时间考虑似的,“虽然没有侬家里厢那样稳,不过钱来的快,路子也多。”
“这,倒要谢过李军座提携。”杨振泽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李鸣柳此回,碰到了难事。孙敬之与佘五爷,或许还有旁的帮派,仗着天高皇帝远,或索性就忘却了还有皇帝,要太岁头上动土。到底李宋宪怎样看重这个弟弟,亦或是做做样子,都也罢了。如今可以确定的是,他是实实在在感着上海无人可用,急着抛出一个肥缺,招杨振泽来做事。“只是……我往日未曾做过这样活,不若……再容我考虑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