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江潮水》完结
两个人便抬了东西进来,杨璧成看见筐子里悉悉索索爬着很多螃蟹,另一个篓子里装着板栗和枣子,还有一个篓子里是白果。可谁都没有说话,因为上面都贴着红色撒金碎的长条,条上有清清楚楚几行字。
“杨家杨永男东山庄子特诚拜大老爷大少爷安福禄无疆时岁安康”。
杨璧成的心,很沉的落了下去。他不敢看杨振泽的神色,脸很有些灰白了。盯着碗里一颗细小的面包屑,他恨不得滚到瓷砖缝里做一只蚂蚁。不,蚂蚁太大了,做微生物兴许不必这样生不如死的。
短暂的死寂后,杨德生说:“拿下去罢。”收拾东西,出了门。
杨德生出门之后,刘妈便一叠声的唤起阿菊。以她多年海式调的流利,向来是人世无敌的,指桑骂槐能把槐骂出个疤拉。因此所有人都知道了事情,脸上开始有了嘲笑了。
“阿菊,侬是傻的么?往哪里抬不好,非要往我们家的厨房抬!那东西人家说啦,给大少爷的,大少爷是哪个,我们这里没听说有。可不要得罪了什么厉害角色。呀!侬还不放下啦,拎得倒是起劲,这是可以乱抬的么?人没几两重,谱子倒摆起来了,有意思伐?侬当心太太生起气来打出去,哭出乌拉也没人管的!”
杨璧成听了如芒刺在背,只能转过身当没有听见。老太爷还把自己当作无上的圣旨,故意送东西来触秦三小姐的眉头,正大光明告诉杨德生与秦三小姐,我是认儿子,但不认你们那个孙子。杨家的大老爷是杨德生没错,可少爷,必须是杨德生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大太太所出,那才叫大少爷。庄子里的仆人,也只认这一个大少爷。他是想替杨璧成立立威,告诉他们,大少爷是有靠山的。却不曾想到,如今这一筐螃蟹一筐枣,和苏州乡下的老乡绅杨家,包括杨璧成,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只小玩意,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所以如此一来,仿佛黔驴技穷前的一蹄子,旁人看到了简直要笑破肚皮。
杨璧成缓缓地往屋子里走,刘妈见他要逃,声音又提了提。
“侬还敢跑,跑的掉伐?还当自己是大户出来的啦,就是个吃白饭的,没有老爷太太安排活计,还活什么啦。现在外头这么多人没米吃,恩将仇报白眼狼,真是…哎呀,这世道。”
“刘妈,下去吧。屋子里吵吵嚷嚷的不好。”杨振泽拉着杨璧成的胳膊,将他拽了出去。
“走,我们上街瞧瞧去,总闷着多没劲。”他突然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很真诚的夸道:“大哥,你穿着这身很精神,好看极了。”
杨璧成笑了笑,道:“你在拿我说笑呢。”
他已然跨进了杨振泽的车里,转眼那些尴尬的东西和女人的谩骂都抛在脑后。宽敞的街道,秋天翻飞的黄叶,租界里平静的人群,还有柔软的垫子和一点皮革味。杨璧成在车后座渐渐陷入一种困倦的状态,很快,他睡着了。
第八章
杨振泽停下车,门前是两个印度人——上海人唤他们作“西崽”,不是很友善的态度,正如洋人看蜡黄皮肤的亚洲人,也不是很友善的态度。自从老佛爷逃去了热河,天朝上国的姿态就摆不出来。没有这样的谱,连自家人都看不起,到处都是太平军,草民们都不服管,更不必说番邦蛮夷还有坚船利炮。终于有一天,失了龙庭了,没有皇帝了,天下大乱了。
两个西崽认出了车,匆匆过来要开门,杨振泽请他们离开,回头看一看杨璧成的睡脸。眉长而浅,微微蹙着,有种不可言说的哀愁藏在其中。他忽然下了车,又极轻快的从后面上去,坐在了杨璧成身边,侧过脸去吻了吻他的唇。冷而柔软,有抿起的浅浅弧度。
他想这一定是杨璧成的第一个吻。原本等也是可以的,只是未免是要等一阵,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有机会就不必放过。然后他又有些后悔了,大抵是想这样有纪念意味的行为,应当要小心珍藏的,不该在车后座就轻而易举的解决掉,想了一会终于释然,因为杨璧成不回应的便不算相爱的吻,只能是他单方面的求爱,正如金发爱神的箭要命中两个才能弄出一番死去活来,因此下一回才是要记一辈子的。
杨璧成在半刻钟后被唤醒。他抹了抹衣衫后片,下车和杨振泽一道往商铺走,有些羞赧于让他等候,轻声道:“你早些喊我就好,不必等的。”杨振泽笑道:“今早就看大哥没什么精神,初来乍到没睡好罢?没事,若一会还想睡,去我铺子,里头有睡觉的地方。”这说的是他手下的厂子,且也很谦虚。义升绢纱决不是什么铺子,而是很有名的洋布大户了,每年要交很多税钱,且开业时副市长都来剪彩。极低的一声响,冲眼的白光最后留下一张头版上的照片,半个上海都晓得有了很大的绢纱厂子。但杨璧成不知道,只是笑了笑。
“半年这里还叫‘新天地百货’,之后老板没了,父亲寻了几个朋友盘下来,如今改名‘大世界’洋商行。”
杨璧成便看到一座很高的建筑,仿欧式,敞亮而大气,“大世界洋商行”的标牌在三楼的顶上竖着,穿着摩登的人群就在其中。最近有许多外头人往上海来的,都带着大把的钞票和金条。因为外面靠不住了,连东西都买不齐全,每日里提心吊胆就怕没有活路。那么一旦到了上海,看见歌舞升平,终于放了心,可以从衣食住行里解脱出来,自然好买买东西吃吃咖啡,恢复到暗无天日之前的花花派头。
杨璧成听了杨振泽的话,有些诧异地问道:“这……是父亲的?”
“不。是一道盘下的,似乎有四五家人出资。”
“哦,原来是这样。”杨璧成因为早上的事,还不想多提。于是沉默下去,任凭杨振泽将他领进去。
于是杨振泽自然尽心尽力,掏出十二分的温存来融化他。先买了一对镶蓝宝石的银袖扣,来配他还未成型的正装。一块牛皮带子的钻表,看上去就十成十的贵。领带买了一打,可以不间断的换整整两周,都是不同的花色,内敛又优雅,是时兴的款。而这时杨璧成已经掏出钞票不让他独断专横下去,“振泽……太多了,够了。”
可是哪里够,杨振泽几乎是要给他从头到脚换上新东西,把先前带来的马褂背心长裤都扒个精光。他是恶劣的,并且也是真照着送他衣衫是为了亲手褪掉的想法。或者不必褪光,上身正装,袖扣夹好,领带顺直。下身棉内裤脱到脚腕,坐在怀里挨肏。
到了午饭的时候,一波又一波的新东西扔进了车后座,杨璧成坐到了副驾,面有难色地看着自己瘪下去的钱包。
“振泽,这回一买就够了,我要用十几年都用不完。”
“说哪里的话,明明要替大哥添置些日用,倒让大哥自己来付账。”杨璧成虽然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大少爷,但是不会估到上海洋行里一条领带多少钞票。他唯晓得袋袋里的票子在苏州能买好多米粮,便咬咬牙豪放点奢侈了一把。好在杨振泽拿了执意要给的一叠票子,说是够了,自然补了多少不会去提。
“那末,大哥赏光同我去吃西餐罢。”
“呃……好。”杨璧成本想说不必破费,想想家里还有一个秦姨,一个刘妈,脖颈里先出了汗,他是怕了。
拐了一条大路,杨振泽带他下车,两人上楼,原来一早订好座位的。杨璧成不禁又有些受宠若惊了,虽然他自来到上海,便一直处在这种暧昧不清又难以自拔的受宠之中,现在不过两日,已经惊也不惊,反倒自觉受用。他大抵知道杨振泽对他的温存是意有所图,可他生来就不讨父亲喜欢,图来图去没甚用,总之哪怕老头子有一日驾鹤——因为生疏,也不觉得忌讳,都不会给他几分家产。思及此处,杨璧成看了看杨振泽俊朗的侧颜,小心翼翼吐了一口气,得过且过,有快活日子那便多笑几天罢了。浑然不觉杨振泽这一步一步,已经把他扣在了网里,捉牢了就要生吞活剥的。
菜很快的来了,还有冰淇淋装在玻璃碗里。杨振泽柔情款款地替他切,就差叉好了喂进嘴里。杨璧成闷了头吃,总觉得一片西装革履之中,自己是格格不入的。
“啊……你是,杨壁成!”
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很惊喜地说,杨振泽正将挖了冰淇淋的勺递到杨璧成的手中,闻言顿了一下。来人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容貌颇为秀美,甚至有一两分压不住的艳气,这是风月场里混惯的高手,红罗帐中常遇的英才。可还远远不止这些,杨振泽看着他,是有几分面熟,想来前些年见到过,但没了清晰印象。
“啊啊,李师兄。”杨璧成很喜悦地说:“真是许久不见,许久不见了。”
“如今来上海了?在哪里高就?”
“这…其实也还没有来几天,前日到的,要去工厂做事。”
“极好极好。”这位李师兄似乎还有事,客套了两句留了号码与地址,走开了。
杨振泽看了看,地址在河南,心猛地一荡。
“大哥,你这位师兄姓李?”
“对。留学时认识的,姓李,叫鸣柳。怎么?”
“啊啊,无事,想到个人,应当不是同一个。”杨璧成没有追究下去,杨振泽也已经把和善的笑挂起来。他清楚的很,李鸣柳,各种意义上军阀李宋宪的人,而李宋宪又是惹不起的河南土皇帝。他十八岁的年初四,和父亲在市长的欢迎酒席上给他敬过酒,李鸣柳就在边上,一副不情不愿油盐不进的样子,李宋宪却很纵容他。
如今只希望杨璧成真的只是偶遇这位师兄,而不会惹出什么事情来。
第九章
距当日两人回去已有一周,确不曾生出什么是非来,杨振泽终于放了心。
杨璧成在兴利面粉厂做满七天,虽没有做出什么大事迹,倒也兢兢业业,让一双双瞪好的眼睛看了个分明。杨振泽与杨德生略施了几分压,意思很明白,别管人是什么苏州少爷或上海少爷,终归姓杨,都是杨家的少爷。而你们,是吃杨家的米粮,吃饱了就不必关心东家的事。而于杨璧成他自己来说,毕竟是寄人篱下,又有秦三小姐明里不喜,佣人刘妈暗里挤兑,就更忍气吞声起来,一步也不愿踏错。他还颇自我安慰了一番,好男不和女斗,何况一个算得长辈,另一个……也姑且算是长辈,吃下一两口憋闷又不至于气煞。何况气也没用,只能先好好地做,不至于让人从里到外地看不起——原本已经看不起了,表面功夫还不让人做足么?面粉厂本来就不必做出什么大事迹的,兢兢业业也就罢了。这里到底不是苏州乡下杨家老宅,杨璧成说话是没有几两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