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萦旧梦
“你不晓得啊?陆学长是嫮生他爸爸的学生。”
“哦。怪勿得。”
学生们让出条路来,让陆凌桓护着林嫮生出去,教导处长还在叫:“刚刚只疯子呢,青天白日就要发神经病,还象闲话伐,目无法纪!马上送巡捕房去!”
陆凌桓和林嫮生经过教导处时,刚才和教导处长说话的石野村正坐着喝茶,忽然听见窗外有个女孩子的声音清清脆脆地说:“阿哥,刚刚的事体千万勿好让我娘晓得,让伊晓得,又啰嗦了。”
这是谁家小孩子闯祸了?
石野村顺着声音抬头看去,目光落在林嫮生脸上时,再也移不开。挂在石野村书房中的那两幅画都没画明仕女的面容,可石野村看见林嫮生时就觉得她和那画中人仿佛,条件反射般地追出去。
可是来不及了,杜森伯格modelsj八缸引擎已经启动,黑色的车身仿佛一道闪电,快到石野村来不及看清车牌。
不过没关系,整个上海滩能能几辆杜森伯格modelsj?
☆、第3章 豆蔻梢头
陆凌桓到现在一闭眼还能看见夏继祖扭曲的五官,一手心的冷汗,实在不敢去细想,要是他今天不在,那个夏继祖会出做什么事来?这个念头在他心上刚刚起头,又叫陆凌桓压了下去。不过认真说起来,虽然那个夏继祖是个疯子,可阿嫮今天也有不对的地方,要不是她叫夏继祖去死,也不至于刺激得他发狂。
陆凌桓本想借机教导林嫮生几句,叫她吸取教训,不要轻易刺激人,又可怜她才叫个疯子吓到,酝酿了几回也没舍得将重话说出口,没想到阿嫮竟是一点不怕,还有心思想到不能给师母知道,倒叫林嫮生气乐了:“侬胆子大,想过今天我要不在会怎么样?”
林嫮生虽然活泼大胆,可也个会看风云气色的,看陆凌桓的表情也知道他在生气,立刻老实了:“好嘛,好嘛,啥人晓得伊真的是疯子呀。阿哥,真的不好给我姆妈晓得的,侬也晓得她听风就是雨的,哭起来不得了呀,阿哥。”
看陆凌桓不出声,嫮生还扯了扯他袖子:“阿哥。”
陆凌桓从认识林嫮生的第一天起就拿她没办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大小姐,我开车呢,侬太平点坐好。”
这就是答应了,林嫮生笑了,又往陆凌桓身边靠了靠:“阿哥,我觉得哈姆雷特笨死的,克劳狄斯杀了哈姆雷特爸爸,报仇完全是应该的,挣扎点啥呢?孔子都说‘以直报怨’了。”
陆凌桓听着这句,好象从心底深处传来一丝刺痛,脚下不由自主地踩了刹车。杜森伯格的车速极快,林嫮生本来就侧身面对着陆凌桓,陆凌桓这一脚刹车下去,林嫮生的人惯性地往陆凌桓怀里倒去,面孔正撞在陆凌桓胸前。
陆凌桓的心跳迅速而有力,咚咚咚。
陆凌桓要定一定神才舍得扶住林嫮生肩膀将她推开些:“老实坐好。”林嫮生咕哝了句:“明明是侬急刹车,讲我做啥。胸脯这么硬,石头一样。”到底揉着鼻子坐端正了,惹得陆凌桓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戆小囡。”
“哎呀,侬做啥啦,头发乱了呀。”随着林嫮生的嗔怪,杜森伯格在马路上绝尘而去。
就是陆凌桓答应了不说,这件事到底也没瞒过章丽珍,还是叫她知道了。倒不是章丽珍聪明得见微知著,实在是夏继祖的奶奶、伯娘、姆妈、婶娘四个女人一起哭上了门。
夏继祖爷爷夏伯苓是前清的进士,娶了一妻三妾,养了三子九女,也好算儿女满堂,可到了夏继祖这一代,孙女儿倒有十三个,直到夏伯苓七十岁那年才得着夏继祖这个孙子,所以夏继祖从小就叫一家大小一起捧着,养成了唯我独尊的脾气。
也不晓得是谁倒霉,夏继祖和林嫮生是同年入学,还是一个系的,教会大学的女大学生本来就不多,尤其林嫮生还生得身材高挑、五官标致。皮子雪白,马上叫同学注目,夏继祖对她可以讲是一见钟情。
追求林嫮生的也不止夏继祖一个,可动静搞最大的非他莫属,每次都搞得林嫮生很有些难堪,林嫮生也是娇惯脾性,被夏继祖纠缠得发火,所以每次见到他总不给好脸色。偏偏夏继祖是个百折不挠的,林嫮生待他再冷淡也以为是林嫮生矜持,倒是更上劲了,终于搞出事来,叫学校送去了巡捕房。
本来没伤着人,只要花点钱是允许保释的,可不知为什么,巡捕房竟是放着白花花的银洋不要,拒绝了夏家保释的请求,夏家自然以为是林家打的招呼,这才一家四个女人哭上门来。
在夏继祖追求林嫮生时,夏家的男人女人们倒还是满心喜欢,大学教授的女儿,放以前也算是完结屋的小姐了,尤其小姑娘漂亮不算,还十分矜持,是个懂事的,和进士后人多般配,真是天作之合。可等夏继祖出了事,都翻转脸皮责怪起林嫮生不该引诱夏继祖起来。
章丽娟常觉得老公女儿不省心,对着吴妈还要抱怨几句,可真到了有人找上门来说自己宝贝女儿的不是,倒也不客气,在夏继祖奶奶姆妈几个女人刚开始哭时指挥了小丫头动作:“阿珍,去倒几杯茶,几个太太哭得时间长了嘴巴干。”“阿玲,绞几把毛巾叫几个太太揩揩面孔,这样冷的天,眼泪水留在面孔上要皴的。”
依着夏家的心思,总是要捞夏继祖出来,可林开愚那头见也不见她们,只好把目标转到了章丽娟身上。据说章丽娟长了张美人面孔却是一字不识,因为和林开愚定的娃娃亲,这才嫁了个留洋的教授,只当是个好欺负的,自己这边先发制人,再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一起哭得她乱了方寸,下面的话就好开口,不怕她不服软。哪里晓得这女人居然不按常理出牌,一番指挥让婆媳几个抑扬顿挫的哭泣硬是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
章丽娟看夏家婆媳们不哭了,这才冷笑着说:“我家阿嫮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打她落地,我和她爸爸是骂也不舍得骂一句,指甲也不舍得弹一记。你们家的夏继祖倒是好的呀,大庭广众就敢扑她。可怜我的小姑娘吓是吓得来,回来夜里还做了噩梦,发热度叫了医生急诊。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上门请教呢,你们倒是好意思上门来。要是来道歉的,哼,我第一次看见哭上门的,不晓得的,还当我家出了什么事。”
婆媳几个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就推了夏继祖的婶娘出来说话。夏继祖这个婶娘生了长圆脸,皮肤倒是雪白,可面上点点黑麻,好象一只宁波汤圆搓长了,里头的芝麻馅漏了出来一样:“林太太,侬误会了。我们真的是来道歉的,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这才哭的。”说着又用胳膊撞了撞身边穿着绛红色丝绵旗袍的女人。
那女人马上明白过来,拿着绣花手绢捂脸哭:“我实在是没脸见林太太,可我们家老爷子也要九十了,一辈子就继祖这么个孙子,一天见不到他就吃不下饭啊,林太太,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
章丽娟面孔上渐渐浮出红晕来,夏家婆媳几个以为她就要答应的时候,章丽娟也哭了起来,她是个美人,哭起来眼泪也是一滴一滴的往下掉,用文艺点的说法,这就是梨花带雨,章丽娟一面哭,一面字字清楚地说:“我这一辈子就阿嫮那么一个囡囡啊,伊一生病就象割我的肉。我作孽的囡囡,人家欺负侬不算,还跑到阿拉屋里耍无赖啊,囡囡,你是做了什么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