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1999
吴久生想起胡达,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安静。
他自己是察觉不到的,自从来了欢喜缘之后,每一次他的思维无意识走岔到胡达的身上,表情总会第一时间出卖自己的心绪。阿惠都已经全摸清楚了。
像是知道青年心里头究竟在别扭着什么似的,阿惠抬头看了一眼墙头的挂钟,推了青年一把。
“你去,到窗户边上去。”
她下了个指令,却没说明原因,自己反站起来,把墙上电灯的开关给摁下了。屋子顷刻之间黑了下来。
这是之前在和胡达“随便聊聊”的过程里,他们事前对好的暗号。
楼底下,大马路正对面的路灯底下,倚着花坛仰头坐着的胡达看见那扇窗子里的光线忽然熄灭,就知道是青年来了,他正襟危坐起来,还有一点难言的紧张,不知道隔着这样的距离,青年能不能看见自己。
他点了一支烟,昏暗的路灯阴影里,又多了一点明亮的火星。
吴久生隔着敞开的纱窗和防盗栏杆,看见的就是那样一副情形。
他又一次看到了胡达的脸,这次是隔着整条寂静的长街。欢喜缘的生意都打了烊了,连门头的巨大霓虹灯招牌都不再闪烁,胡达孤单的身影落在花坛边上,透出一点萧索的意味。他正抬起头,动作滑稽僵硬地朝自己这边张望,嘴里叼着根烟,痞里痞气的,还有一点儿傻。
但吴久生心里就是有一点酸酸的心软,让他呼吸都快赶不上趟。
屋里关着灯,胡达却坐在月光里,他看不见青年,只有青年能看见他。
头几分钟在这样茫然的对视中度过了。然后胡达朝无法触及的黑洞洞的窗口笑了一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静谧的夏夜里,哼了一首歌。
是周治平1992年发行过的《那一首风花雪月的事》,那属于吴久生都尚未降生的陌生年代,胡达曾经当着他的面唱过一次,表达过对它的喜爱。
吴久生还能依稀记起歌曲的头两句歌词:
月光与星子玫瑰花瓣和雨丝
温柔的誓言美梦和缠绵的诗
阿惠从屋里找出一张报纸撕了,给吴久生折了一只纸飞机。
她轻点着吴久生的脸颊,示意他把纸飞机飞过去,她像小时候家中的老人指点自己那样为他示范,张开嘴,“喝——”的一声对着飞机头哈上一口气,像给那架支折的小东西献上的什么祝福似的,好像那样,飞机就能真的飞出去老远,飞到任何你想让它抵达的地方。
吴久生接过那个小玩意儿,轻轻做了一个动作,小臂一挥,飞机就飘飘然地落了下去。
等待着的胡达忽而变得很警醒,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忽然从天而降的灰灰白白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小纸团,眼神迫切地追逐着它移动的方向。
吴久生扔得偏了,纸飞机落在距离胡达坐着的地方至少二十米远的街道的另一边。胡达小心排查了下马路两边确定没有什么车流,才一口气跨越横线,跑过去把东西捡了回来。
他已经跑出了吴久生那扇窗户所能望见的视线之外,隐没到一排围墙之下。青年看不见他了,胡达的心跳却诡异地加快了起来。
在方才摸黑的动静里,青年在纸飞机的机翼上亲了一口,他忘记了自己当时的模样,忘记阿惠给他做了那样奇怪的改装,脸上还带着各种化妆品留下的痕迹。
此刻那张纸翩然摊开在胡达的双手之间,胡达在纸面上,找见一枚小小的,淡粉色的唇印。
他发出一声被逗乐了的,没憋住的笑声。
然后在无人得见的小小角落里,低下头去,轻轻亲了亲那张带着油墨味的纸。
第十九章
等待周四到来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熬。这个日期非常巧,正好就和坪乡电子厂四毛预备绕过安保系统偷运废料的日期一样。严天告诉过胡达,他留在深圳的同事早已经安排好了行动,不论四毛和薛锦同,或是还有其他什么人,在今晚依计划行事,一定都会被抓个正当场。
胡达丝毫不怀疑严天部署的能力,他只是隐约有种不安的直觉,以至于周四晚上照常按每个客房的订单做菜的时候还放错了一回调料。
晚上八点半一到,胡达手机里事先设置好的闹铃就响了起来。彼时他已经避开人群,独自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了宿舍楼里。宿舍楼距离营业的主楼还有一段距离,胡达没有前往一会儿势必要风起云涌的洗浴中心大门,而是就着停车场后方,给后厨房送货的小货车专门开通的出入口翻过一道铁门到了街边。
他还记得阿惠之前和他提过的洗浴中心天台与相邻建筑物之间一条私自搭建的天桥,顺着不易被观察到的死角方向,胡达瞄到了那一截藏在烟囱后头的通道,与之相连的是一幢顶层开着台球室和火锅店的小型商场,再往下还有一间KTV和一间游戏机室,商户密集,人流量大,结构又复杂,窜进楼里的人很容易就能消弭于各个门店和楼里的过道、卫生间,躲进人群,找不出来了。
胡达依据肉眼的目测推算了一下距离,阿惠如果能成功带着青年混进通道,那么从天台转移到另一栋大楼里可能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钟,顶层天台的出口一定有人把守,最靠近的安全位置是直接通往一层的直梯。胡达就打算在那儿等着青年。
听到警车的第一声动静后,胡达就出发了。被他远远甩在背后的有各种声音,今天夜里的欢喜缘,注定会很不平静。
和他的果断干脆相比,吴久生的处境则尴尬得多。他正紧贴在靠近阿惠背后的位置半蹲着,深深埋着一张脸,生怕被哪个过路的人看出自己的异样。他依然穿了那天试妆时阿惠为他准备的那身行头,戴着一顶假发,离得最近的三个小姐将他围住,圈在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墙的一侧外就是隐蔽的防火门,门外还能清楚地听见临检踹开每一扇房门的高声呵斥。
这是完全意料之外的行动,洗浴中心的管理层没有事先从林建华那儿收到任何的消息,那几个林建华派来的手下还以为到了什么别帮派的人过来找茬,听见响动之后第一批冲下了楼就再也没有上来。负责看守着这层楼的负责人还没来得及通过对讲机联系上经理,就已经从逃上楼来的小姐们那儿听说经理办公室已经被条子占了的消息,匆忙之下,只能先抓着最近几间房的姑娘进了通道。她们中的很多都是裹着一条被单夹着衣服出来的,这会正挤在黑漆漆的楼梯上给脚上的凉鞋系带子。
“一会儿还是老规矩!先上来的先走,到了对面以后等着消息,都给我放自然点,别被揪出来了,懂了吗!”
带着她们的高壮男人低吼道。小姐们唯唯诺诺地点着脑袋。
她们猫着腰,从最顶端的铁质梯子依次往上爬,穿过一道天井式的铁门,上到天台。吴久生的前面排了六七个姑娘,都顺顺当当地通过了。轮到他的时候,他的心已经跳到自己都恍若能听见胸腔里头的巨大响动。他抓住梯子的扶手,动作麻利地一脚蹬了上去,他很轻盈,一次踩过两只格子,原本以为能节省一半的时间迅雷不及掩耳那样快速通过,刚踩上去,却被守着出口清点着人数的男人一把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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