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1999
才不到一个礼拜,他的眼下就有了黑眼圈。
胡达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他见过吴久生用电脑上网查资料,知道考试的报名日期马上就要到了。他插不上嘴,就连费心思做出来的饭菜,青年都似乎越吃越少。每一天晚上,吴久生到隔壁去读书以后,胡达都关上睡房的灯,好叫青年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但他实际上连躺也不躺下,只是坐在床头,在昏暗的小间里捏着一支烟,拿手指的指节一遍遍地摩挲,也不点燃,也不放下,好像只有那样,能稍微消减下去一些心中的焦灼。
他懂,此刻不应该再去打扰青年,也没什么好的大道理可讲,以免加重吴久生的心理负担,但让他像这样只是默默地等待,却实在太过煎熬。
隔天的胡达起了个大早,他几乎没睡,在生活街都还笼罩在一层太阳未及升起的死灰色里时,就已经摸黑从路灯的影子里穿行了过去。
他打算上午晚一些开店,先叫一辆摩的,然后转最早的一班车,到市里去一趟。
一条刚发出去还热乎的消息躺在他的微信对话框里,那是几句他绞尽脑汁,做足了思想建设,又反复改了好几次才发出去的难以启齿的话。那涉及到一段他不愿回忆里的过去,和早已说服自己要去忘记的人情债。
消息是发给许崇文的,那个十数年前,让胡达因为一念冲动,在监狱中度过数不清光阴的旧友。
胡达不是不记得当年的种种,只是曾经的他,惟愿故人安好,不愿因为过多的追究,时常提醒自己想起来,他是个坐过牢杀过人的人。
像“有事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方不方便去找你”这样的话,原本他是万般说不出口的。
胡达辗转几趟,终于赶到华强北许崇文家经营的铺头时,觉得胸膛都紧缩而滚烫。一把年纪了,他也会不好意思的。
他想明白了,他需要钱,要得很急,数目也不小,却是非要拿到手不可。他愿意尝试遍眼前所有的途经,即便这不堪的半生里几乎没结交下多少朋友,但哪怕他问遍每一个人,许崇文、严天、俞教授,他都会拉下脸面来一个个请求他们。面子算什么呢,他并不怕别人知道,相反,他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胡达的后半生,还有个小朋友要照顾,而他现在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开店也好,做生意也好,借钱也好,甚至包括以后会做的所有选择,说白了,也都只是为了那么一个不打招呼就把他的人生搅乱得天翻地覆的小家伙而已。
许崇文挎着一只小腰包坐在玻璃柜后面等胡达,早餐他准备了两份,蛋肉肠和香煎小笼包,分量一模一样,连烟都准备好两根,胡达到时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根吸管叼在嘴里,见了胡达,张嘴就掉了,许崇文摸着腰间的小包站起来,两眼亮晶晶的,就和承不住过多的情绪似的,一闪一闪地朝他看过来。
眼前的人救过他的命,他实在有太多想要说的了。
腰包里是早间刚刚跑银行ATM机取出来的钱,他不想叫胡达失望,即便眼下他和妻子为了小儿上学的事也有需要用钱的地方,还是拿来了远超那个数量的数目,他怕妻子过问,甚至没有走银行转账,而是直接揣上了现金。
他现在只想把钱都给胡达,双手奉上,就像还他一件原本就应得的东西,还他一段逝去了就无法回头的人生。
胡达瞥了那只拉开拉链敞开口的腰包一眼,没说什么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卷报纸卷好的小东西,也递到了许崇文的面前。
那就有点出乎对方的意料之外了。
许崇文正准备往回推辞,被胡达一把按住了手背。
胡达的手很坚定,掌心宽阔而温暖,他们之间像是有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不曾有过那样的接触,许崇文被他这么摁着,嗓子眼里所有的话全都卡住,一句也说不出来。
说话的人只有胡达一个。
“拿着吧。我这算借,钱我确实需要,但我不想把这些搞得好像一场清算,我这辈子朋友不多,深圳又这么大,交情再不能少一个了。”
许崇文愣着。胡达说话的时候板着一张脸,却像把他浑身的血液都给点燃了。那语气像极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在音容都模糊的久远岁月里,两个人还以兄弟相称的时节,对方同他讲话的样子。
许崇文不受控制地一把捏紧了那截报纸卷,鼻腔一酸、一热,叫了声“达哥”出来。
胡达笑笑,站起来在他肩膀上拍了两把,“转年就想办法还给你”,留下这句话,他便匆匆夹起小包,出门赶车去了。
等他再回坪乡的时候,是接近上午十点半的光景,工厂区的厂房已经开工了将近两个小时,所有广播站的喇叭都静悄悄的,工厂的大门却豁然开着,探头望去是黑压压一片的人群,救护车尖利的呼啸声,隔着一条河岸都能清晰地传到生活街来,穿过每一条狭窄的巷弄,敲打在每一扇玻璃窗上。
连游戏机室里平时最游手好闲的本地无业青年都走到屋檐下聚集起来,大声地讨论着今早工厂里突发的“事故”。胡达怀里揣着现金和银行卡打他们中间走过,听见了全部的讨论内容。
“你们有谁看见那现场了吗?”
“谁能看见啊,血呼啦西的,你要我看我还不敢看呢。”
“哪还轮得到你,就车间里那机器,得比你眨眼还快呢,就一下子,咔嚓,手指就给扎没了,前后也就几秒钟的事,隔壁车间的人赶过去看的时候人都给拉走了,就一地的血。”
“听说指头给人捡去了?”
“当然要捡啊,送医院还能接回来。”
“那这接回来的,还能和原来一样好使吗?”
“不清楚,我想不能吧,哪有那种好事,我看多多少少也得落下些后遗症不可。”
“所以说啊,流水线工人也是不好做,高危职业嘛,这一点神都走不得,机器也不长眼……”
胡达停下了脚步。那几段对话让他的大脑有一瞬间不由自主的卡顿,他不知想些什么,脚步就和被**控过似的,打了转飞快地朝长门被围起来的电子厂方向拐去。他越走越快,还生怕自己的脚步不够快,到了最后,几乎抱着怀里的东西飞奔起来。等他闯入那片吵吵嚷嚷围观的人群时,早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胡达大口喘着气,一连串的汗珠从额角背心向下滚落,他想推开人群朝里边挤,人群却密实得和严丝合缝沾在一块的胶板一样推也推不动,像是一眼也望不到尽头似的。
救护车早开走了,周围人的嘴巴里是各种各样的闲话,各种各样的声音,谁也不能说出一种准确的说法,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事的到底是哪个车间,哪个工人,那人现在又究竟怎么样了。
胡达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焦灼得就好像要疯了。他拿出手机拨打吴久生的电话,却只听见一串永无止境的忙音。
“吴久生!”他在人群里吼了一声那个名字,出口的声音迅速被周遭的吵杂淹没,像被风声吹散,一根弦被突然剪断。胡达懵了,从没料想到的巨大恐慌淹没了他的思绪。
“吴久生!”他开始重复地喊叫那个名字,推开眼前层层叠叠的肩膀和脊背,同时又死死护住怀里的包裹,分不清东南西北地往前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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