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完结
方炽在本子上记下:自责倾向。
“也没什么具体的事,就是……他给我很强的压迫感,”高准两手握在一起,手指绞得发白:“他个子很高,很壮实,有时候会突然搭我的肩,你知道我很怕触碰,特别是他那种侵略性的人,我跟他说过不要碰我,可他……我觉得他不尊重我。”
“怎么不尊重?”方炽更进一步。
“他会……突然吓我,”高准红起脸,似乎不想让方炽看到自己无能的一面:“他还年轻,可能觉得这样好玩,可我……真的受不了。”
眼看高准的手指深深扎进掌心,方炽忽然烦躁起来,甚至想去拨开他的手:“这样,我们……”他有片刻的混乱:“我们试试‘空椅子’练习。”
他站起来,把自己的椅子拉到高准对面,然后退开几步,从稍远的一个角落看着他,这样好像能冷静点:“你试着想象,想象这个下属现在就坐在那张椅子上,把你想说的话对他说出来。”
高准有些茫然,频频回头看他,每看一眼,都让方炽觉得更烦躁:“别看我,”他指着椅子:“对‘他’说。”
“我不喜欢他,没话跟他说,我……对你说不行吗?”
方炽简直是强迫自己去拒绝:“那就说说你有多不喜欢他,这个练习的目的就是让你把心里说不出来的话说出来。”
“Well……Justin,”高准硬着头皮面对空椅子:“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别人碰我,每次你从背后搂住我的时候我都非常……不舒服,我希望你以后能注意点。”
确实是上司对下属的语气,说不上为什么,方炽已经开始讨厌这个Justin了,脑子里全是他触碰高准安全底线的画面,那副笔直的肩膀,那把纤细的腰,那双因惊恐而躲闪的手,那小子都触犯过了……猛地,他发现自己走神了,像个刚毕业的新手一样。
高准则一点点进入角色:“比如上次澳门那场拍卖会,我知道你第一次跟进很兴奋,但我是你的上司,你不应该、也不可以做那种事,所以我才打你……”一旦开始讲述,他发现自己根本停不下来,这种自我暴露的过程让他放松,甚至给他带来某种解脱的快感:“这次的表现主义巡展也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好像把我当成了女人!”
“稍停一下,”方炽打断他:“你为什么说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像个女人?”
高准有些慌,这句话是他不经意流露的:“因、因为他很高大,我妈说的真男人大概就是那个样子,他能轻松抬起我抬不动的画框,他让我觉得自己很……阴柔。”
阴柔,这是个误导性词汇,方炽走过来:“高……”他差点叫他高准:“高先生,能跟我说一下你对男性和女性的定义吗?”
高准就像那种急于得到老师表扬的学生,生怕说的不是方炽想要的答案,方炽发现了,于是说:“那这样,我这有几个词汇,你帮我归一下类。”
他给的是这么几个词:责任、力量、雪白、诱惑、眼泪和火焰,高准不假思索:“责任和力量是男性,雪白和眼泪是女性,火焰应该是男性的,诱惑……”他在这个词上似乎有一些疑虑:“是女性吧?”
“没有正确答案,”方炽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其实这种二分化的提法本身就有问题,你觉得女性没有社会责任?或者女性运动员的美不是力量美?”
高准愣住了,方炽接着说下去,他就是要打破高准固有的价值观:“白人男性的肤色是雪白的,说到火焰,可能会想到烈焰红唇,至于眼泪,也不是女性才有的特权。”
高准完全懵了,方炽则从容回到他的出发点:“所以‘阴柔’并不是一个男人的罪,就像左撇子不需要矫正一样。”
一行眼泪从高准左睫下溢出,轻且快地,一路滑下面颊,高准下意识擦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哭了,他有些慌乱:“不不,男人和女人就是那样,大家都这么认为……”一边说,他急躁地舔着嘴唇:“你说的可能有道理,但我……”他痛苦地握住手腕:“我是有问题的,要么不会做那种梦……”
“你做了什么梦?”方炽很关切。
“我……”高准却停下来。
“跟之前那些梦一样吗?”方炽旁敲侧击。
“不、不一样,”他开始躲避方炽的眼神:“这次的梦很……奇怪。”
方炽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直直看着他:“不能对我说吗?”
高准开始发抖,倔强地不肯出声,就在方炽打算放弃的时候,他忽然说:“我梦见我变成女人了。”
方炽皱了下眉,但马上平复,这种神情不能让病人发现:“你怎么确定,梦里的你是女人?”
“我脚趾很疼,因为穿着高跟鞋,”高准整张脸煞白,不敢正面看他:“还有我的声音,还……”
他咬住牙关,方炽想到了什么,大胆猜测:“梦里还有别人?”
高准惊讶地看向他,两颊迅速变红。
“是谁?是现实中的人吗?”方炽把椅子挪近了些,缩短两人的距离,这样可以给对方安全感。
高准的脸又白下去,方炽亲眼看着那些血色从他嘴角消失,他心痛起来,实在不想再看他受罪:“那个人……是我吗?”
高准捂住嘴巴,两只眼睛因惊恐和羞耻而瞪大,像枪口下的某种动物,在垂死挣扎,方炽已经知道结果了,但接下来的问题他必须问:“我们在做什么?”
高准的泪水决堤一样涌出来:“对……对不起对不起!”
“不用道歉,”看来确实是方炽想的那样,他遇到过这种病人,为数并不少,大多是在对医生产生依赖后开始做这种梦:“很多人都像你这样,没什么。”
方炽的坦然让高准放松,他胆怯地问:“真的吗?”
“真的。”方炽温和地笑,他没有告诉他,做这种梦的都是女病人,而且多数遭受过家庭暴力或性侵害,关于这点,方炽在心里划了个问号。
“我觉得我很……下贱,醒过来我打了自己,真的!”高准急于表达对方炽的歉意,倾着身,仿佛要跌进那具怀抱:“求求你别看不起我,千万别……”
方炽一伸手就要把拥住,但忍住了:“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做这种梦吗?”
他以为高准会摇头,没想到他却颔首了,绝望地说:“我知道。”
他以为高准会摇头,没想到他却颔首了,绝望地说:“我知道。”
这说明问题还在创伤事件上,方炽追问:“你仍然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高准捂住眼睛,用沉默抗拒,方炽只得退而求其次:“如果说出来让你觉得痛苦,你可以表演给我看。”
有些PTSD病人拒绝诉说,却倾向于再表现恐怖经历,他以为高准会愿意尝试,没想到他的身体反应非常激烈,肌肉抖动得连椅子都咔咔作响。
“好吧好吧,”方炽赶紧安抚他:“或者……我们换个方式,你再想象一遍那件事,给我看?”
高准放下手,用朦胧的目光看着他,方炽说:“我知道对你来说,这同样很难,但我们得克服它,我希望你是健康的,只有微笑,没有眼泪。”
高准心里激烈地斗争着,方炽知道,于是又给他加了把劲:“我会陪着你,为了我,试试?”
高准表现出一种撒娇般的依赖,像个惧怕打针的孩子,他单纯是为了方炽高兴,迟疑地点了头,方炽指着角落里那张大红的佛洛依德躺椅:“躺下来会舒服点。”
高准按他说的躺了上去,椅子很软,稳稳托住他全身,像方炽的手,使他真正放松下来。方炽搬了把椅子,一般坐在病人一米开外就可以了,但这次是高准,他选择坐在近旁,想了想,又握住他的手。高准颤了一下,马上回握过去:“别放开我……”他说,说得方炽的心都痛了,他含混地答:“我不放开,你……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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