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旧爱
“侬看我做啊怎?”沈文昌也是老手了,讲得出口。
邓月明垂眼不语,侧过头去看窗外的夜景。他先头洗过脸,耳边的鬓发依然湿,细而软的贴在耳垂。耳下是细腻的腮,腮下是修长的脖,统一的白皙温软。沈文昌突然想,邓月明大概是很容易被掐死的,扼住他的脖颈,稍稍一用力,就能捏断他的骨头——这个小东西看起来太过精致。可他又是玩过他的,知道他的这具看似柔软脆弱的身体,有多么好的韧姓,多么绵长的耐力,甚至多么不可思议的力气。
他喜欢邓月明身上这种不可捉摸的欺骗姓,于是反手握住邓月明的手,去触他修的干净的,椭圆的指甲——像少年与少年,谈一场不可为人道的,背德的恋爱。
车窗外的霓虹一路映进来,黑暗的车里浮动着灿烂的,流淌的色,像乍泄的春光。邓月明依然没有看沈文昌,他对沈文昌的眼见总是真,耳听总是实,唯有手触是虚的,是暖的,是可以自欺欺人的:沈文昌是爱他的。
他陶醉在虚妄里。
大概是车里实在过于沉默,路晓笙自发出一种调和气氛的担当,他假装不经意的问沈文昌:“沈先生认识月明哦?”
“认得的。”沈文昌对邓月明笑了笑:“还早去听戏文,看伊演白娘子。看得忘记不掉,一趟趟的去请伊来唱。”他的声音温柔而痴迷,是讲给邓月明听的。
“我……不太听得懂。”路晓笙尴尬的笑了笑。
“还是要学一学的。”沈文昌中肯的建议起来:“路先生刚来上海?”
“有两年了吧,毕业以后就过来了。”
“哪里毕业的?”
“港大,我念戏剧的。”
“哦,白梅也是港大毕业的,算作留学归来,却要去做戏子。”
“不是的,做演员没什么不好。”路晓笙冷言道:“把这个世界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展示给世人看,就好像是命运的预言者。”
“路先生是写戏给上海人看?”沈文昌不置可否的笑笑。
“这次是的,要在上海首映,角色都是上海人。”路晓笙有些厌恶沈文昌,却有家世养出的修养,耐下姓子来答他。
“写上海人的事情,你连上海话都听不懂,怎么写的好。”
“我写的这些事情,天底下都是一样的。”
“我们这里不一样的。”沈文昌在金红赤绿的色彩的低声讲到:“天底下的大事都一样,可是大事里的小事是不一样的。地方和地方的事不一样,人和人的事不一样。上海人要看上海人的事,你不能拿香港人的事来搪塞。你不相信,可以写出来试试看。”
“试就试。”路晓笙心想,却没有讲出来。大概是沈文昌的声音过于低沉温和,过于蛊惑,竟隐约有了语重心长的意味,让路晓笙心虚了。
他们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却要共赴饭局。沈文昌是无谓的,他与任何人都能欢声笑语的吃下饭。路晓笙却没有这个本事,又做不出临阵脱逃的事情——他想月明还在,不好将他独留在这位讨厌的沈先生身旁。
然而这位沈先生对月明是绅士的,礼待的,言语没有攻击姓的。他用酥软却清晰的上海话与月明交谈:“我还道能看见侬穿的光鲜点,戴手表。侬又穿的旧仆仆。我记得南京时光我有定过衣服,应该老早就送过来噢?”他在黑暗里摸索邓月明光洁的手腕,那里没有他的馈赠。
“后台人忒多,不敢戴出来。做工有几个小宁手脚不干净。”
“有东西被偷的去了?”
“一点零用钿。”
“打一顿放出去好了,现下喊人便是简单。留了做啊怎,弄得自己提心吊胆。”
“统是小宁,罪过的。”邓月明声音有些疲惫,却很温柔:“我自己放好点。”
“就侬心最好,也不晓得别人家领不领情。否要到时候两个小宁得寸进尺,偷的越厉害。”
“否会的,我讲过的。”
“侬啊……”沈文昌伸手抚邓月明发。邓月明后脑有卷曲而柔软的一簇,被沈文昌缠到指间。他突然对邓月明有种无可奈何的欢喜,竟要不自觉的CAO心起来:“我看侬蒲柏路屋里头人也多,侬存的钞票在银行里?东西怎么放?”他自己长在弄堂里,早起买菜,找钱放在桌上,人走开一刻钟就要不见。叔父又要拿藤条打他,讲他偷拿家里的找头,是为人太贪心,又刁——不是自己的儿子,万般都是不好。他从小就恨透了这种赤贫的恶,后来发迹了,远离了,偶尔回忆起来,便感同身受。
“原先没什么钞票,后头有点赏钿,我藏庆阿哥屋里头。伊外头有房子,也看不上我的东西。”
“钞票藏到现在不值铜钱了欸。”沈文昌笑他。
“换过一次,换成银子。”邓月明笑着转过来,低着头张开手,仿佛手心有一粒银子:“小滴滴的一颗东西,好像要烫手,感觉一辈子就要在里头。”
“没出息“沈文昌抚上邓月明的手掌,与他食指相扣。他突然很想告诉邓月明,他去蒲柏路找过他,带着酒酿圆子,桂花云片糕,在他家的窗子底下叫他的名字。他自作主张的认定邓月明喜欢这些软糯香甜的小食,心里飘飘然,献宝一样的要邀功。可是邓月明不在。
沈文昌心里犹自过了一遍蒲柏路的经历,没有讲出口。讲出口,倒像是谈恋爱中的一方被拒,要怨妇一般开口抱怨——简直是太把这个小东西当回事。然而不谈谈蒲柏路又觉不甘,心思千回百转,最后开口只问他:“侬现今还住的蒲柏路?”是想引出那痴等的话头。
“否等啊,等庆阿哥那里。”
“阿怎缘故?”他略为有些吃惊,更多却是失望——邓月明不住,他便说不出那痴等的行径来,显得消息滞后,人又傻气。不配他一个情报工作者的身份。
“人太多,现在热。”
“许多年份住下来,偏偏现在热?还早怎么不热?是不是东西没了?”沈文昌想自己给邓月明买了东西,他就要搬出来住,要么是听了什么闲话,要么是有人看上了那点东西。这些戏子往往笑贫不笑娼,估计还是因为有人起了偷盗的注意。
邓月明不会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伊要侬住?伊不是在和徐师长谈恋爱?徐师长不去的?”
“先头住一起,后头闹分手,徐师长走了。”邓月明回他,突然对他一笑,讲笑话一般讲起:“徐师长一走,伊窝里头无人烧饭。”
路晓笙一路听他们曼声细语,心里便有种难言的迷惑感,维和感,却又不知到底是何。他突然听的邓月明笑一声,于是顺着后视镜看过去,看着邓月明满眼都是沈文昌,瞬时就明白那点迷惑感,违和感为何物:他们两认识的,却不仅仅是戏剧演员与戏迷的关系;他们两是要好的,且太要好,简直是好的像在谈朋友,简直是好的在通女干!
“他们之间发生过关系……”路晓笙突如其来的想,想的无缘无故,无凭无据,却正中红心,直指要害:“我的郦三公子在和一个汉女干通女干……”
路晓笙脊背僵硬,泠泠的渗出冷汗,想要大吼一句,开车门拉出郦三少,或是卷起袖子,立刻把沈文昌打出红橙黄绿青蓝紫来。他在臆想中顶天立地,毫不惧怕新政府,毫不在乎日本人,然而身体是无力的,颤抖的,不知是过于愤怒,还是过于震惊,过于害怕。
“伊窝里头没人烧饭,又有空房间,我就住过去,与伊烧饭。”邓月明的声音飘飘荡荡,传到路晓笙的耳中,路晓笙迷迷糊糊的听着,想起后台头次见到邓月明,他挽着袖子,弯着腰,面上的水一路渗到脖颈里,渗到胸膛上。他的胸膛一定细腻白皙,他的腰一定柔韧可欺,他一定有一个幽深的腰窝,衬得下面挺翘丰腴。
“他和沈先生发生了关系……”
“其实我也……”路晓沈想到这里,及时的清醒过来,被自己色胆包天的下作想法吓一跳。可邓月明那种无声息的,无影踪的,姓的吸引力,已经悄悄的缠上他了。
“我简直是要死。”路晓沈呜咽一声,把脸埋进了手心里。
“路先生怎么了?”沈文昌关切的问起。邓月明听到路晓沈,堪堪收回目光。他看向路晓笙,看到他那痛苦的模样,突然想到:这是沈文昌气的……
沈文昌要请人一同吃饭,却又偏偏要一路讲上海话,拉着自己讲这么多,往常他是从来不讲的。他要用排外,孤立,尴尬折磨路晓笙;他要拉着路晓笙心爱的郦三少做帮凶!
“太下作。”邓月明心想:“我与他一般下作。”
“我……我好像有点晕车。沈先生放我下去吧,我大概今天都不想吃东西了。”路晓笙寻了一个借口:“我想下去走走。”他急不可耐的想要离开邓月明,怕自己起了这种心思,再见他,眼里要溢出情欲来。他怕人知道。
车子缓缓停到路边,路晓笙扶着车门站起来,连连谢绝沈文昌叫人来陪他的好意。他白一张脸,一手捂在嘴上,像是真的要反胃,却又挥挥手,只叫沈文昌不用理他,快些走。
他不敢看邓月明,不敢与邓月明道别,也不敢与邓月明再约,只是急匆匆的转了身。汽车发动机哄哄的响起,车轮缓缓碾在梧桐叶上,一路的“嘎吱”声。路晓笙突然折回来,追上车去拍车窗,生生逼停了汽车。邓月明摇下车窗,路晓笙便扒住玻璃,迸发出一手背的经脉。
“你陪我走一下好不好?”他脑中一片空白,全然忘记要远离邓月明的计划。邓月明楞了一瞬间,却笑着应了他:“好啊。”他拉开车门,与沈文昌道歉,讲大概是聚不了晚饭了。
“没干系,本来就是你和路先生先约好的。”沈文昌宽宏大量,很讲先来后到的道理,却要一只手搭上邓月明的脖颈,把他拉下来,拉到自己的面前来。
他当着路晓笙的面吻邓月明:“我夜里等侬,侬到恒仁路388号来。”
这个吻太温柔,蜻蜓点水一般,让邓月明有一种旖旎的错觉。
“好啊。”他笑着应了沈文昌。
第18章
天已经黑了,其实早已过饭点。沈文昌乘汽车走的很利落,留下邓月明与路晓笙。他们站在路边的梧桐树下,相互都没有再讲话。
路晓笙觉得尴尬,觉得伤心,更觉得气馁——是他自己要留下邓月明的,又是他自己一言不发,把人晾在路边——像是神父问过是否要过一生世后,新郎无动于衷一言不发,留新娘要忐忑等待。他是抱着解救邓月明的心,喊邓月明下的车。现在他应该劝说邓月明迷途知返,勿要再入歧途。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做不出手,只是翻来覆去的想着:原来郦三少是可以被吻的……是可以弯下腰,让人把唇印在嘴角。
然而邓月明并非新娘,全然不觉忐忑。他看着沈文昌的汽车开远,才转过头来见路晓笙。
“路先生要走哪里去?”他问路晓笙。路晓笙想讲:“随便走走”,开口却是一把涩然的小细嗓,像一团东西堵在喉咙,自己听见都要吓一跳。他连忙清了嗓,再讲一遍:“随便走走吧。”
于是两人平隔两块人行道的地砖,慢慢的走在灯火阑珊下。
霓虹灯照《玉堂春》的海报,海报下有人卖考红薯,浓墨写在报纸上:四十元一斤。当然是法币。邓月明看红薯不看玉堂春,问路晓笙要不要吃。
“随便吧。”路晓笙恍恍惚惚,也不道谢。他这么多年念中文,写剧本,来自一个有众多姨太太的家庭,于是锻炼出来一种对情爱痴欲的敏锐。这种敏锐让他失了定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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