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旧爱
“你的大哥?那好啊,这是亲人团聚。”她轻笑着安慰他,然而语气里隐隐有羡慕意味:“不像我,我的家庭容不下我。我便如风中柳絮,水里浮萍,是没有根的。我真羡慕你,有父母亲,还有兄长。”她曾经对他提起自己的身世,讲自己的是印度王室之后,只因是私生女,家族简直容不下她,更何况自己的血统并不纯洁——母亲是中国人。
“洁妮,你不要伤心,我总是在的。”鸣柳轻声安慰她,她却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心思全在钻石戒指上。她想要一枚钻石戒指了,然而这不是好轻易开口的事情。
“不,不谈我了,我本该倾听你的烦恼,现在反而让你来开导我。”这正是一位贤惠的现代女姓该讲的话。
“我简直……我简直为我的家庭而感到羞耻!我的大哥!他从不为国家,为人民考虑,他的重心完全在财富上!”现在,李鸣柳正用着他大哥的财富,请来路不明的女人吃俄国大餐;李鸣柳的厌恶的钻戒,也是他的大哥买的,可他永远不敢退下来。“他根本……他根本没有任何正确的政治立场!他不配做党国的军人!”这样的耻辱的是可以讲的,仿佛耻辱的光明正大,耻辱的坦坦荡荡;而他真正觉得羞耻的,痛恨的,是决计不能讲出来的。
他们在各自的烦恼中,喝掉半瓶葡萄酒,吃足了大菜和冰淇淋,用掉了八块现大洋。餐后鸣柳与密斯秦开车去了东亚旅社,在舞池里烦恼尽忘,相拥着跳舞。洁妮迈着舞步,深情的望着鸣柳。对鸣柳的深情总是最好装的,鸣柳是她金主里最为俊秀,最为温柔的人,她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真是在谈恋爱。然而这种想法总是片刻而逝,她的婊子事业绝对不能容下爱情。
舞未跳尽兴,洁妮便软软靠到了鸣柳胸口,说她已然累了,要回去了。鸣柳开车送她回家,她笑着与他告别,又西式的送出飞吻,随即便匆匆忙忙跑进了小洋楼,半分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其实鸣柳是知道的,她有大烟瘾头,他是医生,闻的出来也看的出来。然而他的确是喜欢她的,她的印度式高鼻深目,黑皮肤,饱满胸臀,都令他感到刺激。她是肉欲而美丽的。
鸣柳见着她已进楼,便随意的松了领带,五指做爪,划了长发到脑后。他坐进车里,打开所有的车窗,弹钢琴般捏了捏手指,随即一踩油门,飞一般开了出去。夜风呼呼灌进来,路边的路灯连成一片,成了一条暴躁的金蛇。金蛇飞驰在大片的阴影上,周遭的行道树也急速后掠,只有月亮是静的,依然不动声色的挂在南方天际。鸣柳喜欢开快车,倘若这时候有人与他赛车,他能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撞死人是不怕的,他的大哥是令人耻辱的军官,他的家庭是令人耻辱的名门。暴力与金钱可以摆平所有的事情,包括他自己。
十二点差一刻,鸣柳回到公寓。一开门,他的心便疯狂的跳动起来——屋中有烟味,可这不是他的烟。他从玄关走进,见到黑洞洞的屋中,有一点火星,明明暗暗。那点火星向下一划,随即便灭了。
“大哥。”鸣柳轻轻说道“你回来了。”他声音微微的颤抖,可很快便平复下来,打开了客厅的灯。
灯光亮起来,窗前坐了一个人,身上穿着灰色军装。那人头发剃的很短,右手边放了军帽,左手边是烟蒂。烟蒂很多,七零八落散在毯子上。
“大哥,昨天你才打电话给我,怎么这么快就从河南回来了?”他笑的若无其事,毫无半点心虚意味,可心里恐慌扑天盖地,逼的他想从公寓跳下去。
“鸣柳啊。”李大少爷站起来,一步步向鸣柳走来“怎么这么迟回来?”
鸣柳不自觉的后退一步讲:“和一个朋友去吃饭。”
“吃这么久,是什么朋友?”李大少爷是高大身量,头顶灯光白耀耀照下来,身量投下阴影来,阴影又一寸寸笼了鸣柳周身。四处都光明,鸣柳却被陷到黑暗中去。
“是……普通的朋友。”他底气不足,讲话细弱蚊音。
“怎样的普通朋友?”李大少爷几乎是笑起来。他讲那个女人是普通朋友,正当他是半分不知晓。
“大哥……”
“怎么不说了?”李大少爷俯下身,食指摩挲鸣柳的唇,指上有枪茧,痛的鸣柳皱了眉。他把额头抵上鸣柳的眉心,轻轻一碾,展开了鸣柳的眉。愁下眉头,笼上心头。
“怎么不说了?你和她吃一顿饭这么久,总不会连话都不讲吧?”他的声音低沉柔和。
“大哥!我也有自己的朋友!”
“哦……你的朋友,和大哥讲讲你的朋友。”他依然亲切温和“怎么不讲?那大哥替你讲,你的朋友从印度一路卖屁股到上海,是个有钱就能上的婊子。恩?你有没有和你的朋友上过床?”
鸣柳惊的睁大了眼睛,却并非因为洁妮的不堪。“你查我?!”
“我以前没查过你吗?”
鸣柳是李老爷姨太太的孩子,大太太容不得姨太太,他便一直住在乡下。姨太太红颜薄命,鸣柳才来到李家的大公馆。他似乎来到大公馆以后,便一直活在大少爷的手心里,就连留洋,他的大哥也派人盯着他。
“大哥!我有自己的隐私!你这种行为简直……简直是无耻!简直粗鲁!”鸣柳气愤起来,然而依旧不敢骂出更狠的话来。
“你身上我哪没看过,和我谈隐私?”李大少爷突然扣住了鸣柳,一口咬上了他的唇,与他撕咬般吻起来。这个吻凶狠澎湃,鸣柳喘不过气,双手去推大哥,可半分力气也无,倒像是个欲拒还迎的调情。
“鸣柳,你再见她,我就毙了她。你和谁好,我就毙了谁。”李大少爷声音亲切温柔,是个喃呢的调情调。
“你怎么不毙了你自己?”
鸣柳软在他胸前,他抱起鸣柳去卧房。房中灯光未开,床边是百叶窗,霓虹灯火从百叶窗透进来,赤橙黄绿的投影在床上。公寓外还有电车声,叮铃叮铃的驰过,驰到一个新的,美好的世界里去。屋里是不一样的,屋里还是充满兽欲的,污秽的,永远见不得人的世界。客厅里倒是有苍白灯光,只是十二点一到,客厅中的自鸣钟便响了起来,“叮咚叮咚”。然而客厅周遭依然是静默的,于是有声比无声更为可怕,简直像个有光无热的乱梦。
卧室里也是一场乱梦。鸣柳就躺在霓虹灯的灯光中,于是瓷白的身子登时有了色彩。他已经全身赤裸,双脚缠上了大哥的腰肌。李大少爷用口舌玩弄他的乳首,一根手指却刺入了后彞。手指是潮湿的,已被鸣柳含湿了。他的身子早已熟识了大哥,在情事上与大哥配合的天衣无缝,简直是量身定做。鸣柳挺起腰,瘦而韧的一把,柳枝一般。李大少爷爱这把腰,于是轻轻把手摸到后腰,让鸣柳靠近自己。鸣柳已经硬如磐石,于是急切的用硬挺摩挲大哥的耻毛,以求缓解胯下之需。李大少爷将一粒乳含的晶莹饱满,突然起了玩心,伸手就是一弹。
“啊!大哥……”鸣柳低叫一声。
未等鸣柳叫完,李大少爷便一挺腰冲进了后彞。
“啊!我草你妈的!”鸣柳含泪叫起来,一口咬在大哥的肩膀上,李大少爷却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大动干戈,干的鸣柳哀声求饶,求着求着,便没了动静——得到了爽头,难以自拔了。
事后鸣柳靠在大哥胸口,大哥轻车熟路的开了他的床头柜,摸出烟火自径点了。他抽了一口,又把烟放到鸣柳唇边。鸣柳就着大哥的手抽了一口,烟灰落到了大哥胸口。他吐出一口烟,吹散了烟灰。
窗外彻底没了声音,没了灯光,只有偶尔汽车开过,车灯透过百叶窗,一路射进屋中来。鸣柳这个时候总是怕,怕他们的乱彞见了光。
李大少爷摩挲着鸣柳的钻石戒指,心里有些乱。这是他给鸣柳买的戒指,强硬的为他戴上,仿佛这样便能锁住这个人。他有时简直想给鸣柳打吗啡,让他变成一个瘾君子,变成一个废人,让他永远离不开自己。这个小弟弟,小情人,永远都是他的。他躺了片刻,起身去倒水喝,回来便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是《秋水伊人》
“望穿秋水,
不见伊人的倩影,
更残漏尽,
孤雁两三声,
往日的温情,
只换得眼前的凄……”他们是没有任何凄可言的,永远是自作孽。自作孽,于是不值得同情。
李大少爷拉起鸣柳,托着他的腰亲他:“起来,陪我跳个舞。”
“跳什么跳,我屁股痛。”鸣柳抱怨起来。
“恩?不装绅士了?”
“我用得着装吗?娘的!别打我屁股!”鸣柳站起来,后彞白浊留下来,顺着大腿蜿蜒而下。
他们赤身裸体的贴在一起,在《秋水伊人》中缓缓的跳华尔兹。鸣柳踏不惯女步,常常踩在大哥的脚背,因为赤脚,所以并不疼痛,反而有一种偷情般的快乐。
窗外又驶过一辆车,灯光射进来,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一闪而过。鸣柳为他的家庭感到羞耻,这就是羞耻之处。
所以真正的羞耻,是不能讲的。
二、背井离乡
一九三七年夏,李宋宪从河南坐专机回上海,机上副官送来电报,说二少爷有了新女朋友。
“不是刘家的那位小姐,那位小姐二少爷讲她相貌不好;也不是小蓝玉,不是娇娇……”副官讲起来,心想二少爷的女朋友总是日星月异的。李宋宪脸色不好,副官停下话头,怕这位土皇帝飞机上拔枪。
“继续。”
“是,军座。是一个印度混血的,相貌很好。”副官顿了顿,见李宋宪一手平放膝盖,一手揉了太阳穴,面色沉沉,没有拔枪的势头,便低声讲完了最后一句:“不干净。”
“哦……”李宋宪皱了眉,随后面容去了表情,成了个高深莫测的模样。他食指一抬让人滚,副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满心欢喜滚走了。飞机落下,李宋宪直接去了鸣柳的公寓,黑灯瞎火里抽着烟,烫出了一个个地毯上的火星洞。屋子里气息不好闻,羊毛烧焦是有气味的,他也没有开窗。屋外的霓虹落进来,西洋画一般的照在他手边军帽下。帽下是一只勃朗宁。他简直想毙了鸣柳,毙了给他风光大葬,坟头上写上:“亡妻”二字,葬到南京乡下祖坟里去。以后他再取几个老婆,再好几个妙人,鸣柳永远都是死掉的大太太。
李宋宪立刻成了一座烟雾缭绕里的凶神。
“大太太好,顾内,厉害,一家之母。”他漫无边际的想起来,想鸣柳不愧是小老婆养出来的东西。
“他一个还不够,要两个、三个。饥不择食,什么烂东西都要尝一口。”李宋宪想自己的真心是明月,照到鸣柳的沟渠里。
他想鸣柳怎么就不能乖一点,像以前那个样子就好啦!以前的鸣柳,穿白衣衬裤,在教会学校念书,是标准的天真小绅士模样,然而脸还是东方美人的脸。鸣柳是看着极为美丽洁净的,可洁净下往往又有一层刺激在里面,因为可以想到衣服一脱,身体也是东方美人的身体。对于东方美人,别人往往是抱有幻想的,男人算不得什么,戏子名伶也可待价而沽。
小美人初到李公馆,大太太对他不好,李老爷忙于奔走在各色小公馆之间,唯独大少爷是好的,冷着面请他吃冰淇淋。小美人怕大太太,怕老妈子,还怕大太太养的小洋狗。他终日待在房中,看着从大少爷那里借来的书。他的屋外种了梧桐,梧桐树下养了鹅,鹅一到晚上就叫起来,他用空墨水瓶砸鹅,第二天就被养鹅的小老妈子给了脸色。梧桐落叶两载,他去大少爷处还书,大少爷开门见着他,几乎是吓了一跳。他的这个乡下小弟弟,已经在鹅叫声中出落成了一个艳鬼。
“娇羞花解语,温柔香有玉。”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西厢记》,《桃花扇》,霪词艳句来的恰合适宜。
“你来我书柜看看,还有什么书想看,我借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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